老小孩

依然

母亲八十多岁了，逻辑思维清晰，口齿清楚，可脾气仍然不减当年，越老越折腾，越来越像个“老小孩”。

（网络图片）

母亲的养老问题，一直困扰我们很多年，成了让几姊妹头疼的最大难题。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曲折，探讨过至少四个方案，但一直悬而未决，到后来可以说是逼上梁山，不得不去了康养院。

父母辛苦一辈子，除了创造我们几姊妹外，还留下一幢一楼一底的房子。父亲去世多年，兄弟一家三口和母亲住在一起。本来居家养老是当下最便捷的养老方式，祖孙三代同堂，如果能和睦相处，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何乐而不为？然而，事情往往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美好。特别是在兄弟结婚以后，家里经常发生吵架大战。一旦"战争”爆发，母亲就会出事，或血压升高，或摔成骨折，或住进医院……几姊妹忧心如焚，家家不得安宁。兄弟更是可怜，几头受窝囊气。

兄弟是家里的老幺，是父母的心头肉，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又怕飞了。兄弟在家里的至高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几个姐姐也从来不和兄弟计较，都同情兄弟在家里的的“特殊处境”。

兄弟从技校毕业后，就到了汽车修理厂上班，母亲看到兄弟的手被磨破了，就不让他在修理厂干了。那时，长安货车生意还不错，家里就给兄弟买了一辆二手长安车。有时要半夜才收工，母亲又不准兄弟去拉货了。后来，兄弟又去开出租车，有段时间抢劫案频发，母亲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坚决反对兄弟继续开出租车，兄弟不得不屈服。有段时间，兄弟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母亲经常打电话跟我们唠叨。可是兄弟没有大专文凭，很多单位门坎都够不着。我们还是千方百计想办法，终于抓住个机会，让兄弟进了中石化，母亲总算松了口气。

平静的日子总是那么不经意就被打乱了。

一听说家里又在吵嘴，我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慌，尽管心里非常排斥，不想管家里的事，但还得面对，一接到母亲的电话，还得赶回去“灭火”。

这次是我和二妹一起回去的。因为孙女的教育问题，母亲同弟媳发生争执。我们劝母亲少管孙女的事情。教育子女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奶奶去干涉，怎么不引火烧身？可母亲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她要管的事情，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以前把儿子管得死死的，现在孙女的事情也要按照她的意愿来。灭火工作的艰巨性可想而知。

我和二妹劝说了几个小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交之以心，坦之以诚，把自己的头都绕晕了，口干舌燥、心慌气短，母亲却依然精神抖擞，固执己见，不会轻易被带到我们的节奏上来。真的挺佩服母亲，精力之旺盛，语言之犀利，思路之清晰，太顽强、太硬核、太强悍了！

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乱了我们的生活。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阳”了。听说这场疫情主要是袭击体弱多病的老年人，所以母亲的安危，成了我们最担心的事情。

兄弟和弟媳都先后“阳”了，侄女也出现了感冒症状。母亲怎么办？几姊妹忧心忡忡。这次是非解决不可了。那段时间，碰巧母亲家里又满是火药味。不仅弟媳觉得“忍无可忍”，直接与母亲对抗，兄弟也站在了弟媳一边，说母亲的不是。就连奶奶那么疼爱的孙女，竟然也跟奶奶干仗，操起菜刀对向自已……

这一次，兄弟一家三口，是彻底下了决心，要自己搬出来住，绝不可能再和母亲住在一起了。尽管疫情期间不好租房子，他们仍然坚持离家。几个姐姐对他们的和好，再也不抱任何信心了。母亲不同意到任意一个女儿家去住，执意“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那么，现在就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请个住家保姆，照顾母亲；要么送母亲去康养院。疫情期间，想立即找个好保姆，哪有那么容易！不光是钱的问题，考虑到母亲的脾气，未必跟她合得来。母亲首先不同意找保姆。

大家综合评估各方面因素后，一致认同，去康养院是最明智的选择。吃饭、洗衣服都有专人负责，白天安排有丰富多彩的活动，晚上护理人员每隔2小时去寝室巡查一次，就医方便……母亲不想去康养院，但又舍不得儿子一家搬出去住，实在是被逼无奈，别无选择。

几姊妹立即到全城各家康养院进行实地考察，最终选择了一家环境设施和服务最好的，二十几分钟车程。兄弟带着母亲亲自去査看，最终敲定了下来。

（母亲的“作品”）

母亲进康养院先被隔离一周，每天做核酸。我们劝她选个单间，她执意要住双人间。因脾气与同室的婆婆合不来，又换了两个房间，换到第三个，勉强将就一起往。

自从母亲去了康养院，几姊妹一下就感觉轻松了，兄弟一家也继续留在母亲家里。每周我们都轮流去看望母亲，带点水果、零食、药品，带点生活用品，不论她缺什么东西，只要开口，我们就会第一时间送过去。大家相安无事，母亲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血糖、血压都基本正常。

不料，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兄弟打来的电话，说母亲要回家，不愿在康养院住了。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头天离开康养院时，母亲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就突然要回来呢？打电话给母亲，她不说原因，只说想回家了，回来照顾孙女、照顾儿子。明明孙女都住校了，怎么照顾？

谁都不敢贸然去接母亲，接回来怎么办？

于是，我立即找康养院解情况我，经多方打听，才知可能是因为"选班长”的事情引起的，这件事真让人涕笑皆非。

母亲自从进了康养院， 突然就迷上了“画画”，我们还从来不知道母亲有这种天分。实际上就是给成品画涂颜色。把各种各样的水彩涂在印刷的图案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一幅“绘画作品”就算完成了。不得不说，母亲对“画画”这件事情是严肃认真的，每一笔都不会超出图案范围。她经常嘲笑别的老人，把水彩涂到图案外边，“像到处长满毛刺一样”。母亲涂画善于动脑筋，有自己的思考。一朵花，她会想到用渐变色，叶子的正面与背面，用不同的颜色，深浅不同。而且色彩的搭配也很讲究，看起来比较协调，不突兀。母亲的“作品”多次受到院里的领导和老人们的夸赞，这更加增强了母亲的自信心，涂画更加勤奋。从一天一幅到一天两幅、甚至三幅，用不了几天，一本图册就被她涂完了。我们说：想画就画，画多少都行，画完了又给你送过来。母亲的“绘画作品”已装订成几大册，供上级领导和院里的老人们参观学习。

（母亲的“作品”）

还是二妹有办法，从母亲嘴里得到了真实情况。原来，院里准备让母亲担任绘画班的班长，母亲自己也认为是众望所归，志在必得。然而，万万没料到，有人放出风来：绘画班的班长，从之前说好的一个变成了两个，由母亲和另外一位老人共同出任。如此一来，母亲就受不了。不是一般的愤怒和失望，而是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母亲认为是院里故意让她难堪，“别的班都是一个班长，为什么绘画班要弄两个班长”？这不是置疑她的工作能力是什么？但是母亲在院里对于有关“班长”的事，只字不提，只说要回家照顾孙女。

母亲打电话给我，叫我去接她。我称“车在维修，过两天才修好”。我告诉母亲：回家来没人照顾，我们不放心。兄弟上夜班，弟媳每天晚上要去出租屋照顾你孙女，即使回家，也要等我们把保姆找好了再说。要不，就先到我家里来住一段时间。或者，换一家康养院。这一次，我们几姊妹都统一口径，没有按照母亲的意愿，立即把她接回来，而是联系了院里的负责人，请他们出面来做母亲的工作。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天晚上，康养院主任就到母亲房间，跟母亲谈了两个小时。原来院里是想让母亲帮一下那位自闭的老人，带动她出来参加活动。母亲的确是属于比较活跃的，争强好胜是她的天性。每天做操，她是动作幅度最大、最卖力气的那一个。有一次我们去看她，正好遇上他们排练朗诵节目，母亲声音洪亮、语速又快，不时用手肘碰旁边的老人，估计是在提醒别人跟上节奏。母亲年轻时喜欢唱歌，来到院里终于可以发挥特长了。母亲的模特表演，会让我们笑出声来。母亲做的手工橡皮泥还时常作为礼物送给孙辈们。每一次的数学测试，她都能拿100分。

主任告诉我们，母亲的情绪“基本稳定了”。我们还是不放心，又专门拜托了楼层护工，请她多到房间去看一下我母亲，如有问题及时给我们打电话。

“选班长”这件事情，最终以母亲的完胜而结束。

（网络图片）

周末，我们去看望母亲，谁都不提这回事，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就像一场游戏一场梦，准确说是儿童游戏。我们也“装傻”，就当她是个闹情绪的“老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