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泉‖我的“小三线”记忆

黄先标

<p class="ql-block">  本文《我的“小三线”记忆》收编入《老照片》(山东画报出版社)第一五四辑,由陈国泉口述,龚玉和整理,经陈国泉老师授权转发网络。</p> <p class="ql-block">【《老照片》(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p> <p class="ql-block">【陈国泉与李师兰夫妻的近照】</p> <p class="ql-block">  1942年,我出生在杭州望江门大狮子巷的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父亲是货车司机,母亲在丝厂工作。尽管生活艰难,父母仍熬尽苦楚将我们兄弟三人培养到大学、中专毕业。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读到大学,初中在杭州第七中学,高中在杭州第五中学。</p> <p class="ql-block">【陈国泉的父母亲】</p> <p class="ql-block">  我考进浙江大学时,专业是核物理。毕业那年(1964),国家第二机械工业部(下称“二机部”)的王淦昌到学校来挑人,因为我是班学习委员,毕业论文又是《核子的二次分裂与三分裂》。</p><p class="ql-block"> 王淦昌一眼相中我(杭州只选了二人),将我带到了北京。我们这些年轻人满怀激情与理想跑到首都,到了二机部报到才知道,与我同时进入二机部的人,还有哈尔滨工业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南京大学的等六十多人。</p><p class="ql-block"> 第一件事,是保密宣誓。领导再三说,这是一个国家绝密单位,你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的优秀人才,敌对势力都盯着我国的核武器研究,尤其是我们搞核工业核心设计的人,被绑架、暗杀,随时可能发生,“保密”必须列为首位。宣誓内容大抵是,一生要为国家保密,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祖国、献给党、献给人民,献青春、献终生、献子孙,成为座右铭。</p><p class="ql-block"> “两弹一星”开发是当时国家科技发展的主攻方向。我所在的二机部第九研究院第九研究所则是核技术开发的核心。总部在北京,基地分布在青海、甘肃、新疆、四川、内蒙古,大家在京做设计,然后到各厂家分派任务、指导工作、督促生产。邓稼先负责总体工作,着重于设计,王淦昌主持试验操作。</p><p class="ql-block"> 多年来,我一直在邓稼先手下做事,常常叨念邓老对我说的几句话:“小陈,我们做事也好,做人也好,必须经受实践考验,还要经得起长时间考验,讲真话、做实事,绝对不弄虚作假。”</p><p class="ql-block"> 他这些话也成为我的人生指南。</p> <p class="ql-block">【兄弟三人合影,居中者为陈国泉】</p> <p class="ql-block">一、 小三线</p><p class="ql-block"> 我是1969年在北京结婚的,邓稼先是证婚人。</p><p class="ql-block"> 婚礼刚结束,邓稼先把我拉到一边,说道:“小陈,非常抱歉!有一件绝密任务,需要你明天去甘肃。”我二话没说,次日清晨坐上火车,走了。妻子一个人回了天津厂里。</p><p class="ql-block"> 1970年的一天,邓稼先带了几个人特地从北京来到天津,探望住在娘家的我妻子,她在天津一家半导体厂工作。邓稼先说:“小陈经常要出差,工作辛苦,单位就要搬到小三线去了,夫妻分居二地也不是个办法,不如一起迁到四川去吧?互相也好有个照顾。”</p><p class="ql-block"> 我妻子听了,没有思想准备,只说了句:“让我考虑考虑。”</p> <p class="ql-block">【陈国泉和李师兰结婚照摄于1969年】</p> <p class="ql-block">  未料,只过了一个多星期,调令来了。妻子独自收拾了点行李,匆匆起程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说是在四川,等火车到绵阳,先住在招待所等,然后,由基地开货车来接人。我们在卡车上颠簸了大半天,直到黄昏才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今梓潼县曹家沟)。</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周边没有村落,临时在山沟的空地上造了几间房子。不过,四周树木参天,几间小屋淹没在一片林荫之中。我们在那里安营扎寨了。我则常年东奔西跑,全年难得回来一两次,每次也只待一两天。</p><p class="ql-block"> 整个基地里只有家属与警卫人员,设了个机房,也只偶尔用一下。</p><p class="ql-block"> 妻子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开下机器,以保持正常运转。房子周边倒是有许多空闲的土地,大家开垦种地,播了点蔬菜籽。</p><p class="ql-block"> 一年中,每当我回来时,就帮着做蜂窝煤。</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的工资每月是五十六元,妻子三十七元。可是基地没有商店,有钱也没处花。每周有车子到县城给大家运来生活品,像蔬菜、大米、煤及日用品等。全家人在曹家沟整整待了八年,直到1978年才奉命调离。</p><p class="ql-block"> 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陈伟,另一个陈鹏,都是在基地里出生长大的。</p> <p class="ql-block">【原子弹(1964.10.16)与氢弹(1967.6.17)爆炸的蘑菇云照片陈国泉珍藏】</p> <p class="ql-block">二、顽强</p><p class="ql-block"> 1972年冬,我到青海的一个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基地出差,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迷了路。天渐渐黑下来,突然,从树林里窜出几只狼。我忽然想到,老农曾嘱咐过,狼怕火。于是,退到一个山坳里,拿出打火机将旁边的柴草点燃了,狼见了火,虽然不敢接近,但是,仍站在附近盯着我。</p><p class="ql-block"> 我见到旁边堆着乱石块,于是将石块砌起来,硬是用石头将那几只狼赶退了。</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是石头救了我的命,由此,我跟石头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到一个地方,我就注意那里石头的特色,收集石块成为我的一大嗜好,我也就成了石头专家,石头坚硬、顽强,不屈不挠。</p><p class="ql-block"> 由于受核辐射影响,我的白细胞数目直线下降,头发全脱掉了,牙齿也松动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回到杭州,身体竟然神奇地恢复了。可是我的一个儿子(陈鹏)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受了我的累,胳臂有点残疾。这些石头是我留给儿子唯一的财产了。</p> <p class="ql-block">三、尽忠与尽孝</p><p class="ql-block"> 1978年,上级安排在四川基地小三线搞设计的同志回京,我全家调回二机部。大儿子八岁了,正好回到北京上学。</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来,我虽说在二机部上班,可母亲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听说我已经回到北京,母亲就想到首都来看看。那年回家,我将母亲接到了北京,虽住在二机部宿舍,其实房子很简陋,只有十几平方米,除了分配的床、桌、板凳,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母亲到了北京,我借了辆三轮车,自己蹬着,带着母亲到了天安门、天坛、颐和园等处游玩,了却了她多年的心愿。</p><p class="ql-block"> 父母一直到过世都不知道,我从事的是核武器研究。</p><p class="ql-block"> 1981年,父亲已经瘫在床上,病得不省人事。我那时正在新疆出差,家里连发四个加急电报催我回家,因为核基地是保密单位,电报辗转才到我手中,我急忙赶回杭州,父亲已经病危。</p><p class="ql-block"> 人说,为人一世,草长一秋,为国尽忠,为子尽孝。我为核工业做到这个份上,应当说已经尽忠了。作为人子,有四个病重老人,也该尽点孝心!于是,我萌生了调回杭州的念头。</p><p class="ql-block"> 好在有个朋友听说我想调回杭州,便介绍我到浙江工业学院去教书。谁知请调报告送到浙工院,刚好浙江省电子信息站黄元彪站长也在,见了报告,就把报告拿走了。</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的调令是浙江省电子信息站发出的。</p><p class="ql-block"> 离京时,我向邓稼先辞行,他说:“小陈啊,回到家乡,一定要继续发扬核物理工作者的精神,做事掺不得一丝一毫的假。” </p> <p class="ql-block">【陈国泉借一辆三轮车带母亲去天安门,摄于1980年】</p> <p class="ql-block">四、回家</p><p class="ql-block"> 1981年底,我们夫妻回到了杭州,住进了望江门老屋那个陈旧的小房间。</p><p class="ql-block"> 在信息站上班,工作是做全省人口与经济的调研。在此期间,我撰写了大量论文与调研报告,有几篇文章系统地研究了百多年(从1949年到2050年)的人口发展,做了一个生命发展表,以演示生命进程。为了写好这些文章,我一个人跑到浙江省十一个地市做了实地考察,查阅了大量资料,我还提出,在一定的时候人口政策可以放开。</p><p class="ql-block"> 不料,送到了计生委,上级大为光火,说道:“这个人写的报告不是与计生政策唱反调吗?”准备组织人员对我进行批判。我的另一篇论文《省工业经济效益分析预测》讲到,有人提出GDP的发展要达到135%。我说,这里有虚假成分,引起某人反感,准备组织材料批判我。</p> <p class="ql-block">  材料报到了吴敏达副省长那里,他看了,说道:“你们要批判这个人,先把他的材料调过来,我看一下。”未久,上级传下来,吴副省长要到信息站视察。</p><p class="ql-block"> 领导听说了,说道:“老陈,明天吴省长来视察,你到外面去避下,他走了,再回来。”</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又不是反革命,干吗要逃?只是做了点调研,写了篇论文,表达了看法,有什么错!”秘书取走了我写的几篇论文,吴敏达看了,说道:“这个人做了详尽调查分析,还一个人跑到杭钢、杭氧十几个单位考察。如确实不宜公开发表,也可以作为内部参考,至于批判的事,还是暂时缓一缓吧。”几句话,将事情压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那几篇论文不仅发表在一级刊物《社会科学》《经济研究》上,还评了奖。</p><p class="ql-block"> 有几位专做人口研究的教授读了,特地找上门,说道:“陈老师,我们专做人口研究的人都没有想到用这种方法研究人口,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只有你才称得上是浙江人口研究第一人。”</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的专业是核物理,多年做核物理研究,要求每做一个实验前都必须有详尽确凿数据为基础,掺不得半点假。我只是将此方法运用到人口调查上了。”</p><p class="ql-block"> 你问我后来为什么离开了电子信息站,原因其实很简单。 </p><p class="ql-block"> 20世纪80年代,有一次所里要评职称,上级给的“高级经济师”名额只一个。所里一把手、二把手都想要评,副所长就跟我商量:“老陈,上面给的名额只一个,我不参加评选,你也不要参加了,让给所长一个人评算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同意,说道:“为什么不准我评呢?各人凭自己的贡献嘛!”结果报上去以后,评选人员看了我的论文,全票通过。这一下,得罪了领导,我也就不能不走了。”</p> <p class="ql-block">【陈国泉夫妇与两个儿子在北京】</p> <p class="ql-block">五、论文</p><p class="ql-block"> 1988年,我听说工商银行杭州金融管理干部学院正在全国招人,便去应聘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见我写了那么多论文,各门课程都拿得起来,便调我去经管系当了主任助理。</p><p class="ql-block">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系主任与副主任正在闹矛盾,一个负责总体,一个负责日常事务,我负责教学与科研。我这个主任助理夹在他们二人中间,两面难做人。还有,学校里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停课。有一次,总行一位处长下来调研,他们来通知我:“总行某某处长来视察了,马上停课!”我正在上着课,便说:“上面不过来个处长,需要大动干戈停课吗?我们有教学任务,课上不了,谁负责?”于是,我继续上我的课,这一下,开罪了领导。</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刚好见到报上登着中国银行浙江分行金融研究所要招聘编辑。我在工行金融学院工作的那几年,除了上经济理论课,还兼任校刊编辑,对编辑工作也不陌生。于是,就去应聘。他们见我既能上课,又能编杂志,还写了那么多论文,便将我调到了中行,编辑《浙江国际金融》。除了编杂志,我提出举办国际金融业务培训班、研讨班,鼓励基层干部结合本岗位业务撰写论文,提高业务水平。</p><p class="ql-block"> 进中国银行浙江分行不久,我就到分行计划处查资料,将分行自成立(1981)至今(1991)十年间的相关存贷款材料找来,摸了个透,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从专业角度,对分行十年存贷款和国际贸易结算做了分析,提出了改进办法。分行行长顾鸣超读了我的报告,大为吃惊,在会上说:“老陈只来了一个多月,就对分行这些年来的工作做了详尽研究,并提出改进意见,实在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直到退休(2002),我仍针对某些机关滥竽充数的现象,写出了论文《应尽快调整金融审计定位、审计监督缺位问题》,就单位每个岗位要定人、定事,每年写出自己职务范围业绩报告。是年,浙江大学副校长冯培恩读了,感同身受,将论文作为一个提案带到北京,在全国政协会上做了发言,引起了国务院秘书长华建敏的注意。华建敏不仅做了批示,还派审计署和银监会专人来杭,就落实那个提案进行了调研。</p> <p class="ql-block">六、退休</p><p class="ql-block"> 2002年,我退休了。但我的工作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忙了。在浙大、浙工大、浙财大等大专院校及培训中心上课,每周课时多达三四十节,最多时有四十六节,每节课有一百元的讲课费。我一个年过花甲的人,这么做也是被逼出来的。你想一想,我上有两个老人没有劳保,光医药费就欠了几十万,都压在我身上,为了事业,也为了还债,不干也不行啊!</p><p class="ql-block"> 我每周除了在多家大学兼课,从事写作,还积极参与社区公益活动,无论是搞卫生,或者是为小朋友或社会工作人员讲课,我都不辞辛苦,乐此不疲。2017年我被评为“良渚十大感动人物”之一、“最美浙江人”、“杭州百姓学习之屋”等。2019年我还被中共浙江省委宣传部评为“老百姓身边的活雷锋”,2023年被授子市级与区级的“最美长者”称号。</p> <p class="ql-block">【邓稼先儿子邓志平(右),邓稼先侄子许进(左),中间是陈国泉与李师兰夫妇。邓志平向陈国泉了解父亲邓稼先的情况】</p> <p class="ql-block">【氢弹之父于敏的儿子于辛(中),专访陈国泉与李师兰夫妇,摄于2022年】</p> <p class="ql-block">【邓稼先(1924年6月25日—1986年7月29日),出生于安徽怀宁,中国共产党党员,九三学社社员,核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生前是核工业部科技委员会副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科学技术工业委员会科技委员会副主任。1999年被追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p> <p class="ql-block">【2024年6月17日邓稼先诞辰100周年铜像落成在浙江安吉中国“两弹一星”教育基地,陈国泉、李师兰夫妇与邓稼先铜像合影】</p> <p class="ql-block">【中华人民共和国核工业部颁发荣誉证书和奖章】</p> <p class="ql-block">【陈国泉老师荣获的各种奖章】</p> <p class="ql-block">【陈国泉老师被评为“最美浙江人】</p> <p class="ql-block">浙江省临海市退休教师黄先标</p><p class="ql-block">2024年9月27日于杭州蓝孔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