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纪事——最后的木头车

姜永生

<br><br>爷爷家有一个木头车,连轮子也是木头的,和古代的车没有两样。<br><br>坐在木头车上时,我经常会有时光倒流,穿越回古代的感觉。虽然那时不像现在常用“穿越”这个词汇。我曾问过爷爷,我们中国人使用这样的木头车有多少年了,爷爷说,我哪知道,反正我从小就使这样的车。上大学后,我专门查过资料,才知道,中国是最早使用车的国家之一,相传中国人大约在4600年前的黄帝时代就已经发明创造了车。<br> <br>只有爷爷家有这样的木头车,别人家都用胶轮车。方圆几百里也只有这一个木头车,反正我们都没见过第二个,别人也没见过。<br><br>从我记事儿时起,爷爷家就用这个木头车。我曾经问过父亲,这个木头车是什么时候做的?父亲说,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具体哪年也不记得了,土改时这辆车已经用了好些年头了。那时爷爷家是大地主,有上千亩土地,家里有10多辆这样的木头车。那时的木头车都是用牛或者马拉,而不是像我们小时候用毛驴拉。土改时,家里一切财产都被分掉了,一大家人被扫地出门,稍好一点儿的木头车也都分给了别人,就剩下这辆破一点儿的没人要。什么都没有了,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一辆破木头车。这辆木头车,就是土改后爷爷家的全部家当。现在想来,这也是一个宿命吧。那些好一点儿的木头车早就被人使坏了,很快都不知所踪。只有爷爷家的这一辆被爷爷反复修理,精心养护,又用了好多年。<br><br>新中国成立后,木头车渐渐被胶轮车取代。爷爷不换胶轮车,有钱也不换,固执地用这个木头车。当地主时,爷爷是长工头,成天领着长工干活儿。当家的大爷爷曾多次告诉爷爷,你是东家,不用亲自干,张罗张罗就行了。爷爷回答,我一身子力气,不干活儿难受。爷爷带领长工干活儿,爷爷干什么样,就要求长工干什么样。但爷爷干多少,却并不要求长工也干多少。因为长工都没有爷爷力气大,也下不了爷爷那样的辛苦。<br><br>母亲说,我出生不到百天,就坐过这个木头车。我过百岁时,爷爷奶奶赶着这个木头毛驴车,将母亲和我接到家里给我过百岁。生日年年过,百岁就一个。我的家乡对孩子过百岁极为重视,所以爷爷奶奶亲自来接。4公里的路程,母亲实在受不了木头车的颠簸,只好抱着我下车跟着走。母亲心里奇怪,都20世纪60年代了,怎么还用这么落后的木头车。姥姥家在平庄,生产队有马拉的大胶车,农户有驴拉的小胶车。母亲没见过这样的木头车,更没有坐过。爷爷奶奶也不理解,怎么这个媳妇这样多事儿,坐车多舒服省劲呀。那时母亲跟着父亲刚到老家时间不长,和爷爷奶奶互相都不太熟悉,有些话都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br><br>这个木头车很重,比胶轮车差不多重一倍,瘦弱的毛驴根本拉不动。木头车以前都是用牛或者马拉。合作化后,家里没有牛马了,只好用毛驴拉。爷爷家的毛驴健壮,拉起这个木头车还能跑。别人家都用小胶轮车,也是用毛驴拉;生产队则用大胶轮车,大胶车要用三四匹马来拉。<br><br>因为别人家都不用,所以每次爷爷家的木头车一出去,都会有人围观看热闹,特别是小孩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木头车,弄得我们也很没面子,觉得是一件丢人的事情。用这样的木头车,脸上无光。关键是和小胶轮车比,它实在是不好用,太沉,速度慢。<br><br>爷爷可不这样看,他将这个木头车当宝贝。<br><br>木头车的车身是柳木或杨木的,而两个车轮子必须是榆木的。榆木做的车轮子才结实耐用。车轮子是木头的,所以经常坏,老是得修理。爷爷个子高,身体壮,力气大,是典型的山东大汉——我们老家在山东。当年太爷爷带着家人,就是坐着木头牛车从山东到了赤峰老府。民国初年,爷爷带着一家人又是坐着木头牛车从老府到了林东。三百公里的路走了两个多月。爷爷不但地种得好,还是修理木头车轮子的老把式。木头车的轮毂、辐条和轮辋经常坏掉,爷爷就找来木头,大都是榆木的——结实耐用,重新做一个换上。爷爷会简单的木工活,有全套的木匠工具。做这些东西不难,可换到车轮子上却是费劲了,每次都得卸下一部分车轮子,才能将新做的部件安上。要弄上半天,还得有人帮忙。我就无数次帮助爷爷干过这样的活儿。每次爷爷都嫌我没力气。虽然爷爷是山东大汉,但因为奶奶太瘦小,他们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没有一个高个子。甚至到了孙子辈,都没有一个赶上爷爷个子高的,力气自然也没有爷爷大。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我要是有爷爷那样高大的身材该多好。<br><br>木头车的车轴也是木头的。为了延长使用寿命,木头车轴需要嵌上四五块铁条,这样车轴才耐磨。这种铁条也要经常更换,磨得差不多了就得及时换掉,否则,会使木头车轴坏掉。要是不巧坏在路上,车子无法动弹,那可就麻烦大了。<br><br>为了使车轮子转得顺畅,减少摩擦力,得定期给车轴上油,我们叫膏(ɡào)油。而这种发黑的油也是爷爷用蓖麻籽自己熬的。在每次用车前,爷爷都要给车轴膏油。有时候,爷爷也会吩咐我去膏油。有时,感觉车太沉了,半路上也要停下膏油,铁制的油壶就挂在左侧车辕子下面。冬天膏油时,要先将油壶放在火上烤热,让已经冻凝固的油化开。现在想来,爷爷可是真能耐,什么都会干。其实这也是小农经济生产方式的必然结果,自给自足,什么事儿都得自己解决。<br><br>最常需要更换的,是车轮子的轮辋,就是车轮子最外侧接触地面的部分。只要车子一启动,轮辋就要不停地和地面摩擦,是最容易坏掉的。为了延长轮辋的使用寿命,爷爷便在轮辋的外侧,钉上一层废弃的鞋底子。以至于我们都养成了一种习惯,在大街上看见别人丢弃的旧鞋子,都会捡回家。爷爷会将鞋帮子去掉,将鞋底子钉在木头车的轮辋上。今年春节,我和大弟弟还议论起木头车的事儿。我们都一致认为,爷爷真聪明,不但会修车,还懂得因地制宜,废物利用。<br><br>这个木头车虽然古老,却是我们生活中的大帮手。<br><br>我们出行坐这个木头车,搂柴火用这个木头车,打羊草用这个木头车,捡粪也用这个木头车。连去碾道推碾子,也要用它运送粮食。<br><br>这个木头车和小胶车轮相比,不但颠簸得厉害,坐着极不舒服,而且车速太慢。尽管爷爷家的毛驴高大健壮,拉着木头车也跑不多远。不管干什么,我们都会远远地落在别人后面。<br><br>父亲被人陷害入狱的日子里,爷爷每年都要带着二大爷家的大姐二姐大哥二哥来我们家,给我们家搂柴火、打羊草、捡牛粪。母亲、姐姐、大弟弟和我都帮着干,我们都坐过这个木头车。<br><br>爷爷奶奶和二大爷二娘一起生活。二大爷当教师挣工资,父亲也曾经当过教师,也挣过工资。他们早就想给爷爷将木头车换成小胶轮车,可是爷爷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个木头车一直用到20世纪70年代末,直到爷爷去世的前两年,才换成小胶轮车。当一家人围着新买回的小胶轮车欣喜不已时,爷爷只冷冷地看着,什么也不说。<br><br>眼见木头车没了用场,爷爷便把车框架和车轮子卸开,和油壶及木匠工具一起放到了仓房里。没事儿的时候,爷爷就拿上一个小板凳,坐在上面看着木头车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半天。每当这时,二娘就会说,老爷子的魂又让木头车勾走了,一辈子操劳的命,不干活儿就难受。爷爷使了一辈子木头车,这辆最后的木头车,和爷爷及家人相伴了30多年。它像是有了生命,记载着爷爷的艰辛劳作,见证了一大家人的悲欢离合,也记录了一段不平凡的历史。<br><br>爷爷家的这个木头车用了30多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br><br>后来,这个木头车不知所踪,它只留在我们的记忆中了。<br><br>如果留到现在,就是文物了。<br><br>前几天,我梦见了爷爷。爷爷还在修理他的木头车。我大声地告诉爷爷,我们现在都开上小汽车了,你的木头车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见到。爷爷似懂非懂,他生前见过大卡车,见过大客车,也见过212吉普车,但估计坐过的机会不多。当然他不一定知道什么是小汽车。爷爷不理会我,依然在专心地修理他心爱的木头车……<br><br><br> 2024年3月1日写于呼和浩特。<br><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