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思量

梅豆

从宿舍楼到河塘，不足千米。河塘靠山，山中流泉，泉里有鱼。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清幽自然的好去处，却鲜有闲人光顾，每次徜徉其间，都暗自窃喜，觉得这儿，简直就是我一个人的后花园。是我私藏于此处的桃花坞。

“绕池闲步看鱼游”，最喜河中红鲤，悠悠然摇着尾巴，调皮的探出头来，任你随便往水里丢点什么，都能惹得它们呼啦啦地竞相去追逐，我伏在栏杆上望它们，望着望着，那鱼儿就仿佛伸出一只小手，拨弄着人的某根神经，唤醒心底沉睡的记忆，河水荡起层层涟漪，一些纯真而又美好的画面像眼前的鱼群一样，涌来散去，散去涌来。

小时候，我家临街有两间老宅，因家里兄弟姊妹多，姐姐们也在渐渐长大，住着实在拥挤，爹娘就在生产队给批复的另一僻静处新盖了三间土坯房，父亲称它为小园子，我们也都跟着叫它小园子。于是，我的童年便分成两路，一半留在当街老屋，一半付给了小园子。

小园子三面靠水，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向外面，房屋周围栽着大大小小的树木，河里长满了青萍，父亲伸出长长的竹竿，把它们拢在一起，撮上来，掺少许麦皮拿来喂猪，看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定是味道极好。青萍俗称浮米草，它个头虽小，繁衍能力却是极强，你只需一转身的工夫，又可见它笑盈盈的，把刚刚空出来的河面铺上翠翠的绿毯子。

每逢遇到连阴雨，村子里坑满河平，小园子因地势原因更是积水严重，眼见河水一天天上涨，漫过出行的小路，雨水浸湿土墙的根基，小小的心里也泛起哀愁。

最是恼人的青蛙，从早到晚叫个不停，一唱一和的喧哗。小孩儿们被雨困着走不出去，扯着嗓子与它对唱“老天爷，别下了，坑里蛤蟆长大了”。

那时，偶尔会有人和父亲开玩笑，说我们住的地方三面环水，像台湾岛，印象里大概是因为蒋公之缘故，觉得台湾是个不好的地方，很是抗拒这个称呼，认为有嘲笑之嫌，就会在心里怨恨别人。

除去连阴雨的烦恼，小园子其实还真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它又安静又宽敞，不像临街的老屋那么嘈杂和狭隘，父亲在院子里挖了深井，垄上菜畦，孩子们在树上捉知了，房前屋后做游戏。天空纯净的像母亲身上的蓝仕绫布衫，云朵轻柔的像雪白羽毛，最开心的事就是到了晚间，父亲拨亮油灯，母亲端出她做针线活的筐子，为我们赶制新鞋，一家人又和睦又温馨的围坐，知道有新鞋可穿的孩子就偎着母亲献殷勤，帮她递剪刀，穿针眼，鞋子没上脚，心先兴奋的不行，孩子的世界就是那么大，一双新鞋就把它填的满满当当，那时的我，尚不知失眠为何物，坐着坐着就来了睡意，做着快快长大的美梦，那时，长大可真的是一件很漫长的等待。

寒来暑去，园子里的小树像孩子一样在雨露的滋润下茁壮生长，从瘦枝纤纤到华盖如伞。那条叫大白的家犬忠诚地守护着我们的家园，从早到晚徘徊在那条小路上，恪尽职守。而那头为我家立下赫赫战功的大黑猪呢，也许，它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头普通的猪而已，但就对我家而言，它应该能称作是一只又传奇又伟大的家畜吧。忍饥挨饿中，也没有阻住它良好的生育基因，孕育的猪仔又特别好养，每次尚未到小猪出栏的时间，都被四邻八舍争相订购，仔猪出圈也是母猪最悲伤最无助时分，它东突西围，以死相拼，最终也是未能逃脱“母子”分离的命运，一波波一年年，为我们交了学费又置新衣，直到它年迈，老去，这让我每每想起都感慨万分。然，一段尘缘的了结并不意味着永远的离去，至少，当下，在我们姊妹几个心目中这是一段难以磨灭的印记，偶尔谈起，每个人都能记得，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它们对这个家曾经的贡献，也算是对它们功德无量的一种肯定吧。

所谓有水不愁鱼。我们守着那湾天然水塘，哥哥又是个抓鱼能手，有时上学之前，在河里放上几个宽口罐头瓶，里面放上诱饵，到了放学的时候拉上来看看，还真有鲫鱼泥鳅之类的东西入了他的瓮，就很开心的样子，我也跟着欢喜不已。

有时，也下到河里摸鱼，他在水里摸，我在岸上捡，常常出其不意的一身湿衣，满头污泥，拎几条鱼站在母亲面前，即使挨了爹娘的训斥也是开心的，母亲一边数落孩子一边把鱼清理干净，有时做汤，有时用莲叶包着直接放在灶膛里烧熟，没有油盐和佐料，却是那般的香鲜馋人，我那时已很懂事，一点一点把鱼肉抠下来喂给妹妹，她还小得很，坐在树荫下的小床上，只知道张着小嘴要吃。

后来，有一年，河里毫无征兆的就生出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仿佛一夜之间，波上绿叶片片，圆盘子一样，似莲非莲，开紫色的花，初秋，有果实长出来，像芦花公鸡的头颅，很丑，通身都是尖利的毛刺，可熟透的果却很香甜，有点像莲蓬的籽。河对面的刘军叔说是他撒下的鸡头种子，我哥坚决不买这个账，说河是我们家的，俩个半大小子为此争执不断。

三月，我请了长假回乡探望母亲。那日，牵了母亲的手，来到当年的小园，那里，已被堂侄建起崭新的独栋别墅，小河早已不复存在，被水泥混凝土填平，新房青砖碧瓦，造型时尚，而我却无暇欣赏，透过斑驳光影，眼前浮现的仍是那座老屋，炊烟袅娜，树荫掩映，父母正值壮年，姐姐时方妙龄，日子虽不富裕，却充满温情，一尾小鱼，一顿好饭，一筐青草，一窝猪仔，都给人带来欢乐几许。

我指着一处地方对母亲说：“那时候，咱的堂屋门口应该是在这里吧？那个地方是猪圈，这儿有棵大楝树，我还爬上树梢挂玉米呢”。母亲背着手，慢慢踱着步子，东瞅瞅西瞧瞧，云霞像桃花一样缀在天际，淡淡光晕投射在她身上，母亲的身影越来越矮了。

星月流转，时光的风，吹老了村庄，吹落了太阳，吹散了亲人，吹白了母亲的头发，唯独吹不去的，是留在这片土地上的近乎奢侈的童年记忆，纵然它贫寒，亦不乏丑陋，但那时，笑容是真的，快乐也是真的，心地是单纯的，眼神是清澈的，这世上，又有哪一种好能与之相衡呢？

“儿童不谙世，歌吹待天明”。那是我一生最无忧的时光吧！叫我如何不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