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迎红

　　我的爷爷是1912年生人，他在人世间逗留了整整九十二个年头，于2004年的早春安详离世。爷爷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深，更多的是家人们口中述说的爷爷。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位瘦削、高个的老人，在任何时候背都挺得笔直，做事干净利落，性格固执，头脑聪明。

　　爷爷的一生是颠簸的一生，享过福，更吃过苦。年轻的时候，他是江南水乡萧山城里大粮行的二公子，家里的铺子绵延有一里多地，当时家里的生意还涉及当铺、古玩珠宝、绸缎庄等行业。爷爷从小衣食无忧，在成家前也有过一段散漫日子，我曾听他讲过，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在酒馆二楼包房耍钱，看见巡警从前门来了，他就把铜钿卷巴卷巴，从二楼临河的北窗跳到河里，游到对岸逃脱，屡试不爽。待到十八岁成年，太爷爷看他实在有点游手好闲，怕荒废了，就让他跟收粮的二掌柜出去历练，两三年下来，小伙儿也成熟稳重起来，人越发显得精明强干，太爷爷就将收粮的任务全盘交给了他，并将家里的店铺营生也叫他一并打理。

收粮走的是水路，几十条驳船，一气沿钱塘江排开，蔚为壮观。自钱塘江沿江而下，一路都是产粮腹地，爷爷就沿着浦阳江而下，每次都至姚公埠码头上岸，此为往复打尖处，日常客商云集，是个重镇，来回次数多了，就认识了镇上的赵先生，赵先生世代行医，在镇上悬壶，尤对烫伤、疱疹有研究，扬名一方。一来二去，赵先生就看上了勤勉聪明的爷爷，将家中小女许配给了爷爷。自此，爷爷就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美满的日子没过几年，1938年初，侵华日军对萧山县城实施了无差别轰炸，屋毁人亡，整个县城如同人间炼狱，粮行虽然在此轮轰炸中万幸未被炸弹击中，但被战火引燃，风借火势，不消半日，一条街已基本损毁殆尽。事发突然，太爷爷一家钱帛财物，连同收储的粮食全部烧毁，只逃得全家人的性命，家族累代积攒的身家却已荡然无存，轰炸仍在继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此地不可久留，大难到头，只能四散逃命！萧山临近省城，浙西山高路远，江山县又有亲友，爷爷奶奶决定，带着两个幼子一家四口往西行进。

时在隆冬，天寒地冻，一路上逃难人群甚众，无处赁车，只得步行。所幸太外公一直反对女孩缠足，奶奶不仅生得一双天足走得远路，还能断文识字。逃难的路上，不分昼夜，难避饥寒，两个幼子双双染病，因未能及时得到医治，相继夭折。遭此严重打击，爷爷奶奶已打消了继续前往江山县寻亲的念头，当时脚已踩在龙游县的地界，爷爷望着幽深宽广的衢江，决定先在此地安下身来，别日再作他图，哪想到，这一留就留了一辈子。

　　爷爷出身商贾人家，虽从小锦衣玉食，但关键时刻也吃得起苦，想到百年前先祖因战乱从绍兴逃亡至萧山，也是白手起家，吃尽了苦头，爷爷不怕从零做起。他开始自制卷烟沿街叫卖，待安稳些后，兼营些小零食、小物品，爷爷头脑活络、能言善道、广爱交友，慢慢地在街上设了固定的摊位，生活渐渐安顿下来。再后来，又有了伯伯、爸爸和两位姑姑四个孩子。1949年5月，龙游县解放。不久，政府要建立供销合作社，广募人才，爷爷因为文化程度较高，又懂经商，被召录为工作人员。吃上了集体饭，生活更稳定了，爷爷也就彻底断了回老家的念头，安安心心地居家过日子起来。

　　一晃眼，时间已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到了小县城，县城里办起了农商城，政府鼓励大家搞活经济。爷爷已退休在家多年，听到消息，激动不已，马上用奶奶的名义租下了一个摊位，每天挑着担子早出晚归，开始售卖鱼钩、鱼线以及相应的渔具等用品。几年倒腾下来，爷爷也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

就在大家认为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1992年，爷爷突然离家不告而别，失踪了几日，当时爷爷已八十高龄，顿时把全家上下折腾得鸡飞狗跳，就在爸爸决定要去报警的时候，爷爷却神清气爽地回来了，这才知道爷爷这几天独自一人回萧山去了。原来在1938年逃难前，爷爷向三位好友借了300元旧币，当时说好待局势稳定后，爷爷将连本带利一起归还，哪想到时势弄人，一直没有等到安稳下来的日子，也难以积攒起足够的钱还款。这次爷爷回到萧山，到处寻访，三位故人早已离世，但后人还在，爷爷一一上门讲明了缘由，以一比五的倍率，归还了五十四年前的欠款，朋友的后人无一人知晓此件往事，闻听均感动不已。爷爷离开村庄的时候，村民们自发组织在村口燃起了鞭炮为爷爷送行。

　　从小到大，我从未在爷爷身边生活过一天，也很少得到他的亲自教导，唯一的一次是爷爷教我要以“平常心”待人待物。那是爷爷从萧山老家回来以后，爸爸接爷爷来家小住，恰好有一位经营古玩的朋友上门造访，拿出了一个清代和田玉海棠盘子请爸爸玩赏，目的是想与爸爸置换一方同时代的和田玉脂砚。理由是两样东西都是文房用品，大小重量差不多，论用料的话海棠盘还略胜一筹。我看这只海棠盘玉质盈润，雕工精美，器型简素大方，看去美仑美奂，比家里这方脂砚漂亮得不止一星半点，不由让人心中一动，巴不得马上换了。爸爸看了，说要考虑一下，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藏友。

待客人走远后，爷爷才提醒爸爸，建议爸爸还是要多练练眼力，提出海棠盘虽然用料尚佳，但雕工个别地方有茬口，接砣走刀痕迹过于一致，特别是器型不方不圆，很不规整，这比他年轻时在老家古玩铺里见过的清代玉器差远了。我不由得插嘴，“这么好看，怎么会是新仿的呢？我拿来做个摆件多长脸，总好过那块像肥皂一样的脂砚！再说，小霍叔是爸老朋友了，不会骗人的。”

爷爷看着我对我说：“人心要平，一旦放不平了就会出问题，看东西要有自己的判断力，更不要起贪念，贪念一起，就会失去判断的能力，小霍人好，不会骗你，但他可能也会有走眼的时候呀。”

　　时间过得很快，算来爷爷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个年头，但他跟我说的“人心要平”这句话一直在警醒着我，提醒我在面对困难和问题时，要向远处看、向宽处寻。而他一生的所言所行更让我深深明白信守承诺的重要意义。人生啊，总有些事情需要我们毫不犹豫地去坚持！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网络支持，在此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