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潭清泉 一抹时光

半夏

　　兴许大多数罗源人都知道这么一个地方，管柄村“漈底坑”或称“遮里涧”。我在临近不惑之年时，机缘巧合之下，再度问询她的芳踪，她也对我敞臂迎接，报以清风甘泉。作为回礼，我且将此地美其名曰“这里见”。除了谐音合乎逻辑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和她相见——繁忙工作之余相约何处？就到“这里见”，把无处排遣的郁积和不可言说的秘密都交付与她。

“这里见”，座落在空蒙一派的观音山下，她神秘幽深，曲线玲珑，水洌泉香，在清流淙淙、青苔簇簇间，收藏了一代代罗源人的记忆，伙伴踏青、同学野炊，恋人漫步，亲子同游，山风所到之处，岁月的故事亦传响不绝。

　　年少的探访止于遥远的初中时代，再次寻踪则始于去年秋天。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在朋友杨西溪的引路下，我们来到他常去游泳的那个水潭，百米开外就看见水潭上空交错斜拉着几道三角彩旗，我暗想这岂非有点欢乐谷的味道？果不其然，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水潭里游着泡着的，岸上蹲着躺着的，应有几十号人，沉醉于这不大不小的水潭。而脑海曾浮想的幽静画面被瞬间撕裂，耳边那踩在落叶上的窸窣足音被涂上喧嚣闹腾的颜色，心里随之而来的只剩无聊。

杨西溪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情，他玩笑说：“这么多人陪你游还不好？第一次来还是先感受一下这里的水吧，顺道熟悉一下水潭环境，左深右浅，最深处大约两米三。”想想也是，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我慢慢地趟入水中，任水流一点点吞噬我的浮躁。空气里依然充斥着热浪，但当水没过膝盖时，我赫然感觉从小腿肚升腾起一股异常的清凉；水渐渐淹没了肩膀，那股凉气随之紧逼头脑而来，整个人瞬间醍醐灌顶般通透。

　　莫非山泉水确有非凡的灵性？这是我浸入水后的唯一想法。渐渐地，我把眼前游来游去的人们模糊去，唯见高处岩石间倾泻而下的两股水柱；我再把周遭吵杂的嬉戏声屏蔽掉，只闻水柱放任自流的声音；再看花木掩映的岩石，盛夏里的地衣为它披上墨绿的外衣，不时有斑斓的蝶儿飞落花间……这一刻的“这里见”，似乎退回到了我记忆中的模样，曲径通幽，暗香浮动。

随后杨西溪告诉我说，后天气温急转直下，那时戏水的人一定不多。这无疑是种引诱，为眼前这一潭清泉，我欣然上钩。

这一钩就是数年。人的兴趣如同年轮般微妙，会随着时光流转，慢慢变得难以收拾，最终成瘾。游泳上瘾，这是我所理解的最为乖巧的“瘾”，一段时日过后，我开始享受着这一潭幽深，倘若遇到大雨滂沱或是无法抽身的时候，我也要在那个夜晚临睡前，美美地回味昨天的飞瀑流泉、入口入心。

在“这里见”游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后来有位泳友一语道破天机——方言为“意长”，他说任何一项运动过后，要么气喘吁吁、一身粘腻，甚至东磕西碰、淤青难免，唯独游泳过后神清气爽，气定神闲。更何况这山涧清风、远离尘嚣，负氧离子含量极高，自然提神。我想，这种亲近大自然的慢生活，不正是身处钢筋丛林中的我们梦寐以求的？

在往返的路上，还结识了一些新朋友，除了互相探讨游泳技能外，还特别沟通了潜在的危险，如要避开雷雨天气，不要孤身前往等等。我想即便相交甚笃的老友，也未必能这般心细如尘。这里见，没有林林总总的身份，大家汇聚一“潭”、裸裎相见，自诩为泳士（勇士）而英雄不问出处，仿佛跳脱到纷扰尘世外的一个桃源天地！

春夏秋冬，我最执迷的还是冬泳。因为早前为了抵抗名医难治的鼻炎，我已经坚持了两年冷水澡，效果忽明忽暗，我想再尝试一下更为贴近自然的疗法，所以对于冬泳我非但不抗拒，甚至更期待。从初秋到寒冬，几乎每天都要抽空前往，水温从温凉更迭至刺骨，这个过程，对我而言只有两个变化，一个是御寒能力增强，告别秋衣秋裤束缚，另一个是我的鼻炎不再发作，告别醒来喷嚏不停的困扰。
相对大多数人，冬泳谈不上舒服的事，算是一种毅力磨炼吧。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悄然退出，静候来年盛夏到来，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十来个人。当寒风刺骨的时候跃入潭水，身体仿佛瞬间冻结，脖子想要扭转方向都变得极其困难，顶多给自己预留十分钟的撒野，回到岸上再拾捡无与伦比的暖光，不论时长时短，阳光浴是不可缺少的消遣。
意外的是，大年三十那天下午，大家竟然不期而至，连那些止步于深秋的朋友都纷纷返场，仿佛要在岁末做一场淋漓酣畅的洗礼，哪怕浸泡一分钟也好。大家互相寒暄祝福，彷如年夜饭一样自然而然、温暖随心，之后仍不忘相约正月再相会。

　　有人说风景无处不在，我们缺失的是一双善于发现的眼。庆幸的是我，因为无比沉迷潜泳的快乐，所以至今仍心存无数唯美的画面，在清澈澄明的水中。

有时，潜入深潭之中，晃过眼前的鱼虾，像我窥探他们一样窥探着我，那时我是多想把他们捧在手心，但终究化为虚无，正如我们生活之中毫无敌意的善念，也会被曲解被误伤，但我相信只要心存温热，总有盛景。有时，阵雨突如其来，在水底可以仰望欣赏雨滴散落水面的迷离，像是在阅读雨水的生命，起伏着破碎着融合着，让人感触深邃而不可捉摸的命运。有时，我会屏住呼吸，目光紧随一片秋叶，在天光云影间飘来荡去，不禁感慨着青葱岁月也终将慢慢枯黄，终将渐隐渐没。我把这一切拍成心底昏黄的照片，留给亲人留给朋友也留给曾经扑腾的泳友，但愿他们能有心去解读生命起伏的意义。

“这里见”，赠我一潭清泉，任我信马由缰；我愿留下一抹时光，蔚成雾霭流岚，与你朝夕相伴。

2016.9 作

2024.9.26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