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人文精神与艺术创造

东山银杏

<p class="ql-block">演讲图片</p> <h3><div>这是2006年09月22日余秋雨到南大演讲时的录音整理,那时我还在南大校报工作,时过境迁,许多情况已今非昔比,但现在翻阅这篇录音整理,依旧觉得受启发、有收获,在此分享。</div><div><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余秋雨:人文精神与艺术创造</b></div><br> 南大给我留下过十分好的印象,十几年前,当时的副校长的董健教授约我来担任中文系博士生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任,来校作过演讲。<br> 人文精神到底是什么?在这样一个大学,我们经常讨论人文精神,但人文精神到底是什么?还是抓不住。不久前我在北京一个高层论坛上,谈到中国对外的传播,尽管每个人都在讲中国文化,但中国文化到底是什么,大家不很清楚,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有了学分,以为学了某一个专业,懂一点文化史知识,就以为是人文精神,这是中国一个普遍的问题。这个普遍的问题造成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外国人认为,中国经济上很快,但在人文精神上比较难以沟通,古代文化有一点人文精神的影子,但现在抓不住了。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们应该从各种各样的迷魂阵里面解脱出来,从专业的迷魂阵、知识的迷魂阵、名校的迷魂阵中解脱出来。我们来直接面对我们所期待的人文精神是什么。<br> 前不久我收到过一个美国的富人的来信,他叫贝林,他说我在做全世界的慈善事业,你能不能做我的中国顾问。我后来就注意了解他,他曾是一个穷孩子,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求多,钱要多,地要多,房子要多,总之,一切都要多,这目标我很快就达到了;二是求好,房子要好,游艇要最好,一切都要世界顶级的,是名牌,这些也很快就实现了;三是求异,追求不一样,别人要名牌,他要独一无二的东西,他很快也做到了,飞机是独一无二的。实现三个目标以后,他说,我进入了人生最无聊的阶段,是一种极度富裕的无聊。我经常遇到别人对我的笑脸,我不知道这些笑,是对我个人的,还是对我的金钱的。大多是对我的金钱的,那么我活着干什么,他无聊得想自杀。北欧是自杀率最高的地区之一,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活不下去,而且因为他们极度的无聊。贝林说,是一个越南的小女孩救了我。小女孩只有六岁,是个残疾人。她在我独一无二的飞机的后面,由于后面比较空,我就推给她一把轮椅,她脸上出现非常美丽的光彩,我突然感觉到,我的无聊有可能摆脱。到津巴布韦后,他看到一个青年背着一个残疾的妇女,经过两天两夜的旅程,来到他的面前,贝林问,她是你的母亲吗?不是;她是你的亲戚吗?也不是;她是你的邻居吗?也不是。这位青年说,我不认识她,因为她没有轮椅坐,我就背了她,背来后,他就走了。看到这个男青年的背影,他突然很感动,他说,我以为做慈善只有有钱以后才能做,看这男青年的背影,我才知道,我错了,这位青年没有钱,但他轻而易举地做了易件大善事。贝林说,我把梯子放错了墙,当我爬到顶,才知道自己把梯子放错了地方。<br> 人文精神是对素昧平生的他人的关爱。此后,贝林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善事。那次贝林来到北京,请我去演讲,就那次他给北京慈善总会给了4000万美金的古生物化石,他希望北京的孩子,不离开北京,就能看到世界上最重要的古生物化石。贝林这种做法的人文精神,化为我演讲的内容。他是拥有一排专职驾驶员和服务员的大富豪。但你观察他站在那儿拿出世界地图,全身心的考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可以贡献他的力量,尽可能满足他人的利益。这时能突然从他身上感到世界的可爱和人的可爱。这位大富豪在他人生六十岁以后,找到了人文精神的一条“缆绳”,反而又变快乐了。从不快乐到快乐的这个历程,能使在座的多少人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有时你们努力企盼成功,当它到来时,你们会思考其最大价值在何处吗?那将是职位?学位?薪水?你们年轻的智慧的大脑,在达到外在成功时,是否想过你们的真如何处置?善如何处置?对他人的关心如何处置?这是一个大问题。<br> 所以,重新确定人文精神是必要的。<br> 现在我就对人文精神作个简单的解释:它是一种以人性、人道、人权为核心的对他人的关爱和对时空的关注;并且把这种关爱和关注都变成一种文化。<br> 在座各位南大的学生,从某种意义上,比起同龄人已算取得巨大的成功。但这成功非常有限。我去年在哈佛大学演讲,那里好多博士常靠带旅游团来维持生计,而不靠家人从国内寄钱谋生,这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应知成功非我们所想象,一个人的成功将会多么有限。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可能具备如此可爱的人文精神?大家能否感到你的温暖,能否见到你就高兴,能否看到你的名字就露出会心的表情?这就是所谓价值的问题。我们不能把所立足的校园或岗位,变为成功的竞争场。现在关于“成功”的话题太多,书店里充斥成功学的书,人文精神与其大异其趣。他应指超越成功,超越失败以及对周围人的关爱,尤其是对不成功人士更多的关爱。这才是人文精神最常用、最重要的角色。<br> 我曾担任六年院长,做过学校的行政工作。每评教授职称,有限的两个名额会让大家明争暗斗,互相攻讦;结果某位老师尽管评上职称,从此却再无法与教研室人融洽相处。下课后只能去传达室,与一位跟他年龄相仿的老人聊天。这位老人没什么文化,但大家都记得他,每天早上来学校第一个看到的会是他,下班回家最后一个走的是他。传达室有个锅炉,无论教授讲师,甚至被打倒的老师到他那里,他都会一样微笑着请他们坐,请他们喝水。我相信他的这种看似平常的行为,很可能免除了那个年代委屈老师的苦难感。可是那些争职称的人呢?他们真正成功了吗?若拿下职称,无论学生还是家人,还会喜欢他们吗?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却真正得到了大家的喜爱。我成为校长后就对所有这位老人式的人物和老师表示了感谢。他们这种关爱一切人的没有任何偏见的心,给了我们活下去的一种动力,一股暖流。<br> 归纳起来说,生于一个有这么多人的比较富裕的国度,我们比其他人更需要充满善与爱的环境;我们要比其他人更迫切的寻找这种环境,尽管这种寻找很艰难。但如果因为艰难而放弃寻找,我们长大后,会发现自己的祖国变成一个并不可爱的环境。现在很多城市正在争取做魅力城市,很多古镇正在争取做魅力古镇,而他们全部所做的只是风景,却没想到打造一个城市、古镇的魅力,很重要的是人文。一个城市居住与否的选择权,不是因为一座桥,或曾经出个什么大师,什么皇帝;重要的是人文气氛!如今社会一方面无法实现此氛围,另一方面也不知如何早作打理,我们的环境将越来越不可爱,这问题多么严重!<br> 在座南大的同学,让我们试试以年轻的生命,燃烧起火焰,让我们这个国家、民族,由于热传递而变得可爱起来。这个设想将让每个人成为“沟通明星”的奋斗的战士。已有很多人在努力实践这个梦想。<br> 古本江,作为中东石油开发的倡导者和组织者,在中东石油的开采初期, 古氏占有股票的5%,拥有庞大的财富,所以被称为5%先生。他晚年无妻无子,开始寻找一个具有人文气氛的小城以建立古本江基金会,用于葡国的教育和发展。终于找到里斯本。从而成就里斯本变为世界文化重镇;也成就古本江先生得到全城人的尊敬和爱戴——他生病时,全城人的态度就是明证。<br> 人文精神是任何文化流浪者的归宿地;人文气氛是一切文化可能找到的栖息地。我们应该呼吁人文精神,而不是一味强调权术和谋略。在座的同学从小被培养如何打败他人,不断加强这种论调的结果就是造成人文精神严重稀薄。前不久在凤凰卫视的《秋雨时分》中讲到人文精神稀薄及其意义。我有很长时间在北京,从而接触到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他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司机。也许因为寂寞,他们什么都关注,从国际大事(泰国政变、墨西哥示威、台湾倒北)到国内会议(让你感觉其刚刚旁听了中央会议),从历史到文化。但他们的行为表现却是另一番景象。遇救护车不让,见缓慢老人则骂。当我提醒司机在发达国家,看到老弱病残车辆要避让时,他们才意识到并绕行。并非因为司机人坏,这种现象倒反映了中国文化的缩影:各种知识都了解,但社会公德等概念并没有真正进入脑子。<br> 从学术理论上来分析,这表明人文精神在我国缺少存活的公共空间。我国只有两大空间:家庭空间与朝廷空间。前者让我们懂得妇道和孝道;后者使我们明了王道和霸道;而中间的人道,却没有空间和时间给予说明;从而更无公共空间。<br> 历史从来都是如此。一百多年前,鲁迅就曾撰文议论过此问题。国人常不明白的是:自己家事与他人何干?正反映他们向来没有公共空间意识。改革开放初期,一位年轻诗人曾写到:“小巷狭有敞,我拿着钥匙,敲打着高高的墙。”高高的墙中或是官衙或是家庭,唯一剩下的公共空间只有一条小巷。而小巷狭有敞,使得我可能连任何大门都打不开,连任何钥匙都找不到。这表明了中国文化的一种重复,一种典故。<br> 我们能否把公共空间拓宽一点?古代县官出衙,永远举两块牌子——“肃静”、“回避”。从古以来中国都不太有公共空间,造成我们对“公”的概念非常模糊。如今我们仍能于路边看到这样的牌子,“为了你的家人,请遵守交通规则”。这些告示都集中于家庭空间,从来没将公共空间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话题讨论。以国人的传统思维方式,公共空间是家庭的延伸。只因他人非我家属,他方非我家院,我就勿需珍惜而任意可为。公共空间的缺乏,造成人文精神的稀薄。人文精神若没有承载的空间,则虚讲无益。<br> 由此,扩大公共空间并在其中浸染更多人文精神是必要的实践。<br> 致力于此种行动的人,可称之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良性左派。借用康德歌颂法国启蒙主义时期的一句话来说明此“良知”:“有勇气在一切公共事务上运用理性!”只有这种勇气才能使人文精神在现代社会中实现。此句虽好,落实在行动中却障碍重重。当公共事务需要人们放下脸面,抛头露脸,深入世俗,甚至与传统教育发生冲突时,你能否拿出勇气,将公共事务坚持到底呢?这个矛盾反映了目前我国推行人文精神队伍的基本素质;亦可称为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性。现状使人惆怅——我们与其不断地抱怨环境与社会,不如鼓起勇气努力推行人文精神。但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习惯躲在自己的书斋中,势必造成全社会人文精神的淡薄。<br> 曾经有女大学生问我“男性的第一魅力是什么”,我回答:“责任感!”当然很多人理解可能就是对家庭、对工作的责任感,但我这个责任感——无论对男女,其范围都应该更大一点。我曾主张,为了打造这种责任感,每个人不妨做一次干部,并非号召大家当官,只是我的个人体会:为素昧平生的别人的喜怒哀乐负责,将非常难。但这是有勇气在一切公共事务中对于理性的一种实践、训练。<br> </h3> 我曾从事6年行政工作,很多人惋惜:耽误了写作、讲学;在这个过程中,我改掉了现代知识分子的毛病——完全不顾及社会效果,却不拒绝社会的体贴,也完全不为家人以外的他人负责。这样一天天为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操心,6年的训练后重回讲坛,重新写作,文笔跟别人的不一样,更负责,更有效,能够奉献于公共事务了。很多人文笔漂亮,离开公共空间却无法建立,而流于空话。真正的美来源于在公共空间中关爱众生;在公共空间和公共事务当中实现人之为人的全部尊严和骄傲。<br> 政府现在也提出以人为本,而非以学历、知识、财富为本。以人的尊严、骄傲、生存状态作为一切的出发点;其中包括 “人道、人权和人性”。在座的各位,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的生存价值就在其中!老年到来时我们也许仍在忙忙碌碌,意义何在?若将其看作是在发挥自己的生命能量,一生在玩味这个奉献的过程,那会有全新的感受。希望在座的各位能体会我的经验与感悟,而不认为我是在讲空话。<br> 我们永远难忘的是靠人文精神滋养产生的崇高的生命,这多么了不起。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生命感受到这一点。北大历史系有个学生的经历蛮感人,他记得读书时的钱都靠乡下亲友募捐,因此到北大后决定用自己家教赚来的钱帮助乡亲中没钱读书的人。此举引起北大人的强烈反响,雪球越滚越大。这样的事情表明同学心中多么渴望归宿,这就是我们对现代人文精神的乐观。<br> 人文精神到底与创新有没有关系?有。人文精神最后的实践状态一定是艺术。人文之间的关系有多种风格,生命是全能的,但我们只能研究某部分,也就是专业风格,那么我们的想象,原始的冲动都不能实现。专业风格是生命风格的一部分。风格有很多方式,地方或籍贯也是一种风格。歌德有句话,人类靠他的聪明划分了好多界限,最后用爱把他们全部推倒;如果还有美的形式的话,那就是艺术。推倒一切界限,建立美的造型的本质。每个人都能发现一个完整的东西的平衡美、造型美、节奏美。这正反映人高于工具性的存在,人文的存在。一个非常好的专业人士最值得骄傲的地方或最能实现完美的地方就是艺术。我在中央电台讲到伟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曾说过,死亡的归宿也是艺术。艺术也就是宗教了,或者说两者有相同的地位。艺术也就是精神的寄托。专业人接受美的艺术之后,职业会变的完整可爱。南大把艺术作为所有学生的修课,非常值得庆幸。每个人投身艺术,生命的质量就改变了,更会有同情心。人之为人,辨别心灵与外在的关系这都与艺术有关。<br>  然而,对艺术的提高,我国官方缺少重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真善美”,但后代帝王与百姓并没有把美作为事业,这是中国文化的遗憾。欧洲文艺复兴中,市民今天如潮般地去看达芬奇的壁画,明天如潮般的去看米开罗奇的雕塑,这是一种美的状态的觉醒。从中可以看到男性美与女性美,乃至人性美。激发了人的理性,这样也促使欧洲走向宗教改革,工业改革,从而开展了启蒙运动,强调艺术创新。美在此意义上不是点缀,我引美国总统亚当斯的话来讲,我们这一代是马背上从事政治与军事;为的是儿女们从事数学与哲学;而孙子辈从事音乐与舞蹈。因此,艺术有终极的作用。今后,生活会艺术化,专业有了艺术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从事专业也会兴高采烈,专业形象也会变可爱。这是艺术创新的问题,这是过程,是创新的行为。<br>  现在我们国家在这方面有惨痛的经历。在2001年德国的世博会上,在中国馆中,中国人不懂中国文化,没有艺术情怀。在那座举办世博会的城里曾进行过民意调查,问市民最喜欢参观的是哪座馆,中国馆位居第二位。那儿是没有政治偏见的,市民对中国文化的热情是如此之高。然而,中国馆的布局却很糟糕,我去看了下,里面有一些中国名山的相片,有塑料做的三峡大坝的模型,还有针灸的介绍。整个布局不好看。相比较而言有些国家的展馆就更有艺术性,象德国馆,进去是挂着许多德国的伟大人物的头像,但都只有半个,此意在说明,任何伟大都是无法完成的。法国馆的主题是法国如何面对二十一世纪,希望接受批评。去年,在日本的世博会,整个中国馆最大,然而在展馆门口的排队提醒栏中没有中国的名字,而其他一些国家都有较长的排队才能参观的情况,中国花很多钱却没达到预期的效果。象韩国馆,她的姿态很低,其中的展品仿佛可以直接带回家。而中国馆,则呈现出一种骄傲,高贵的形象,豪华不可侵犯。缺少艺术感,那么冷漠,缺少幽默。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不懂艺术,那么非艺术的行为也会做不好。<br>  希望南大的学生能走在高校的前面。若我们能充分地投入艺术,其他的情况会不一样。我们可以发现各地干部乃至学生在讲话与发言中,往往是一种朗读腔,抒情腔,中间加一些形容词,形成一种语言流。我曾参加过一个军事博物馆的成立仪式,省长,省委书记都有发言,不过他们的贺词开头是一模一样的。这样就走入了机械化。缺少激情。也错过了艺术的核心灵魂。<br>  现在我把今天的讲题概括一下,主题是人文精神与艺术创新。人文精神重在我们成功之外,以人性人道人权为核心的对他人的关爱与对时空的观照,人化的高度就是人文精神。实现她也是有困难的主要原因是共同空间的不存在,使得没办法在共同空间里施张精神。人文精神成为了没有空间的空话。因此要建立一个共同空间,一些知识分子应走在前面。有勇气在共公事物发挥作用,走向公共的完整。艺术创新就是在完整意义上实现灵魂的改观。艺术创新,每个专业都可以投入,这样可以提高生命的质量,没有艺术素质,艺术之外就做不好。我以爱因斯坦的话来结束我的演讲,“死亡意味着再也见不到莫扎特”,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把生命寄托在艺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