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五）

雪域冰心

　　江南的夏天是个大火炉。在灼灼烈日的炙烤下，云是热的，风是热的，树是热的，水是热的，地是热的，庄稼是热的，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刚从火炉里取出来。诚然，天空有时会突然乌云密布，似乎马上要暴雨如注，给这炙热的大地些许的阴光，甚至短时的降温。可是，临了却多是半天不见零星雨点，让人不仅感受到了那炽热难熬，还颇为领略到了什么是郁闷烦燥。这炽热的夏天，倘若能够邀上三两好友坐在湖畔的绿荫下品尝一杯清茶，欣赏着湖面上的朵朵荷花和远处的点点白帆，静听着归棹渔歌和水鸟的天籁之音，那该是多么的悠然与惬意啊！然而，这烈日炎炎的夏天，偏偏是农民们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既要忙着收割早稻，颗粒归仓，又要及时播种晚稻和其他经济作物——从晨光熹微到日落西山，整日沉重地奔走在田间地头，和炎阳赛跑，和暴风雨赛跑，任凭那咸苦的汗水湿透衣衫褴褛。

姜寒梅每天从早到晚跟随父亲和三姐，还有二哥顶着烈日，倘若遇天气骤变，又得冒着骤雨穿梭在泥水溅一身的稻田里。白天，姜寒梅一心扑在劳作上，心里无暇生出旁念，时间倒也不知不觉地从镰刀或秧苗上过去了。然而，到了晚上，姜寒梅浑身疲累地躺在老旧的竹床上，仰望着天空闪闪烁烁的星星，那令人向往的县中学，就像萦绕在身体周围紧赶不走的蚊子，一次次浮现在脑海。她是多么希望开学的那一天，能够愉快地走进梦寐以求的学校，摘取属于她的“星辰”。时间的脚步越来越临近九月一号，美丽的县中学，却越来越像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姜寒梅怅然若失地仰望着天空，眼角的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滴落在竹床上。

时间终于在姜寒梅辛勤的汗水和焦灼的等待里走到了八月底。大哥和两位姐姐不知是忘了当初在母亲面前的诺言，还是的确有困难掏不出钱而无颜面见父亲和寒梅，自那次回家之后，便是杳无音信，更别说来看望父亲。姜父知道，这帮龟儿子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别看小时候他们是那么喜欢这个聪明又乖巧的小妹，在母亲临终时信誓旦旦，那都是过去式，一种给母亲的安慰。姜父不想聪慧的寒梅延续自己苦难的老路，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希望，他也要尽百分百的努力。之前，姜母治病已经向亲朋好友们借过了，至今依然欠着，但是如今寒梅这辆小车已经进入绝境，他只能落下这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再去恳求他们帮忙开辟出一条路径。这是姜父唯一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希望。

吃罢晚饭，姜父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大哥家。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姜父刚走进大哥家的院子，大哥就猜出了姜父来的目的。大哥递给姜父一杯凉茶，寒暄了几句，便对姜父说：

“老二，按理说我现在不应该对你说这事。弟妹没走多久，寒梅又要上高中，你现在正是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你那争强好胜的侄子非要今年新建房子。”

“建房子是好事！你们一家老少老是挤在这几间老旧的房子里，终究不是个事儿。”

“建新房，的确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问题是咱家目前还没有那条件，家里仅有的一点点积蓄也都给借出去了。这要建房子就得一个个收回来，并且还要反借。你想，这年月能够按时还钱已经是不错了，如果要反借，我看大多数人家可能就比较难啊。”

“是啊，我们大都生活困难，往往不一定能够按时还钱。而建房子可是大事，不是三两块钱就可以搞定。大哥，要不你劝劝侄子，看看能不能延后一两年。”

“你那侄子，你还不了解吗？他就是一根经，一头犟驴，非要把家里弄得紧张兮兮的才舒服。”

“侄儿确实是这样的人，他认定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

这下倒可好，借钱不成，反被催债。大哥虽然没有明说让自己还钱，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然明了。这时候又怎能好意思开口再提借钱的事情？姜父心里甚是不悦，非常后悔来找大哥了。兄弟俩继续闲聊了一会儿，姜父表示会尽快想办法把钱还上，然后便悻悻然地走出了大哥家。

大哥家的“碰壁”，让姜父游丝般的希望瞬间破灭了。然而，父爱的力量，又让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弟弟家走来。姜父来到弟弟家时正赶上弟弟和弟妹在吃饭。姜弟一看二哥来了，倒是很热情，忙叫爱人拿来一个酒杯，要二哥也整上两盅。姜父平常虽然爱喝两盅，可今天他哪里还有心情喝酒。为了不再重演在大哥家的一幕，姜父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姜弟比姜哥有兄弟情谊，家族情谊，平时总爱维护家族的尊严和利益。可是他却有个致命的弱点，用川渝话说叫做“耙耳朵”，要听“枕边风”。姜弟知道寒梅很会读书，真心希望姜家将来出个大学生。他正要劝说二哥不要担心和难过，他愿意拿钱资助寒梅，爱人便赶紧踩了踩他的脚，并转移了话题。于是，姜弟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随即接过爱人的话题。姜父一看，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简单聊了几句便找了个理由失望地离开了。看着二哥沮丧的背影，姜弟的心里是五味杂陈，深感自责。

“二哥有难处，我们为啥不帮一把，都是自家兄弟。咱们姜家好不容易出了个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人。”

“你傻啊！上次借的钱都不知道啥时候还得上。你家里有金矿啊！”

“二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是不会再来找我们。你看二哥走时那伤心的样子。”

“我们对得起二哥，之前二嫂治病不是给过了吗？一个女孩子家家，将来总归是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干嘛？”

“女孩子，再怎么说那也是我们姜家人啊！这要是考上了大学，就可以走出这穷苦的山沟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

“寒梅如果考上了大学，还不是她自己过得风生水起，你一个做叔叔的，能落到什么好处呢？我跟你说，这钱咱不能借！”

“是借，又不是白给。自己的侄女，穷讲究什么好处不好处。况且，寒梅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

“说了不借就不借，又不是像二嫂治病救命，万不得已非借不可的事情。”

姜弟有心帮助二哥，帮助寒梅，奈何是个从不敢违背爱人意愿的妻管严。

姜父沮丧地从弟弟家出来，原本想再去伯伯和叔叔家碰碰运气。刚走到伯父家门口，那只凶狠的大狗便朝他不停地狂吠。姜父停住了脚步：算了吧，自己的儿女和兄弟尚且像这只六亲不认的大狗，更何况是伯父和叔父？别再自讨没趣吧。姜父转身没精打采地朝自家走去。这一晚上下来，姜父两手空空，只借到恼人的秋风和薄凉的世情。姜寒梅看着愁眉苦脸，黯然神伤的父亲，既心疼父亲，又悲叹自己，那伤心又无奈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滚落下来。

“爸，钱，借到了吗？”

三姐看见父亲回来了，收拾好了一切便从屋内走出来。

姜父疲惫地从兄弟家回来后，便搬来躺椅斜躺着呆呆地仰望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宛如一块没有着色的画布，一勾残月和几颗星星被乌云遮住了，整个天空是那样的阴沉而压抑。

“咱家这么穷，又负债累累，谁还敢再借给我们啊？”

“古人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一点都不假啊！”

“所以，一个人没钱，谁都不会帮你，尊重你。”

“大哥他们怎么能这样，当初可是答应了妈妈。如果妈妈地下有知，那该是多么的伤心啊！”

三姐想不明白大哥和两个姐姐竟会这样对待寒梅，对待自己的承诺。

“这帮没心没肺的龟儿子！一家人齐心协力，这坎不就可以过去吗？寒梅将来能不会念着他们的好吗？”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寒梅辍学，丢失大好前程，不甘心啊！”

“不甘心又能咋样？这就是命！你妹妹寒梅她就这命！谁叫她投胎我们这个家庭呢？”

“爸，您已经尽力了，用不着自责。唉，命运弄人啊！”说罢，三姐回屋睡觉去了。

这一夜，悲痛像无数只带利刺的细小的触角，无孔不入地伸向寒梅、姜父、三姐和二哥的肌体。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们深感窒息，可又无法挣脱，无处可逃，只能任由它们疯狂肆虐。姜寒梅一家彻底沉沦在悲痛的无底深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