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致死的陆小曼

风过无痕

　　陆小曼，在“名媛”还不是个贬义词的年代，她当真无愧为其中翘楚：出身名门，家境优渥。父亲是财政大臣，母亲是大家闺秀。她生为独女，得到了那个年代最好的教育。她笔墨丹青无所不能，琴棋歌舞无一不精，兼通英文和法文，会弹钢琴能谙昆曲，备受望族大家们的赞誉。画家刘海粟曾夸赞：“她的古文基础很好，写旧诗的绝句，清新俏丽，颇有明清诗的特色；写文章，蕴藉婉转，很美，又无雕琢之气；她的工笔花卉和淡墨山水，颇见宋人院本的传统；而她写的新体小说，则诙谐直率……”郁达夫将她推崇为“震动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艺界的普罗米修斯。”胡适更不顾及悍妻江冬秀感受，直截了当说：“陆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这些恭维之词一方面源于陆小曼的才华卓越，另一方面来自她美丽绝伦的容貌：一张淡雅柔和的瓜子脸，五官精致，笑眼弯弯，被上海人形容为“花描”，皮肤白腻，略扑点儿粉，能达到“光艳照人”的效果。她生就一袭婉约典雅的气质，一颦一笑摄人心魄，一举一动落落大方。她十几岁即被外交部邀去接待外宾，彬彬有礼，翻译精准，得到了顾维钧的赞誉，震动了京城。徐志摩前妻张幼仪见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媚眼诱人，秀发缠绕”，天生的尤物，自愧不如。如斯美貌，如斯才情，如斯背景，如斯万千宠爱于一身，陆小曼养成了恣意任性、我行我素的风格。王庚初遇陆小曼，她才十九岁。王庚是梁启超先生的学生，与徐志摩是同门师兄弟，他与许多爱慕者一般，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追求的区别在于，别的男性都是走上前去向美人献媚。王庚则是立即托人到陆家求婚。陆父慧眼赏识这位青年才俊，不过一个多月，就将女儿嫁给了他。

　　1922年，在北京金鱼胡同的海军联欢社里，王庚与陆小曼的婚礼极尽奢华，轰动一时。中外来宾数百人。伴娘团除了曹汝霖、章宗祥、叶恭绰等高官家的大小姐，及几位英国小姐做陪衬。为了排场，结婚的一切费用都由陆家承担。这也是因为王庚出身官宦世家，无奈家道中落。他一心想以个人的功业来重振门楣，于是将大量精力用到了工作方面。婚后第二年，王庚升任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同年晋为陆军少将。地位的高升使他保证了陆小曼能够尽情买买买、逛逛逛、玩玩玩。除了物质的倾力供给，王庚对陆小曼非常忠诚，从未有过婚内出轨与娶姨太太的想法。只是作为一名军人，王庚的作息规律极严格，每周一到周六，他早起早睡，很少参与聚会。陆小曼却对王庚非常失望。她喜欢跳舞，王庚不陪她；她喜欢热闹，王庚不热衷；她需要浪漫，王庚没兴趣；她需要体贴，王庚没时间。王庚紧张的是仕途，是家国天下戎马纵横，陆小曼渴望的是良配，是张敞画眉与嚼红茸笑对檀郎唾。她抱怨“王赓是个木头人”，她哀婉：“婚后一年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和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

　　王庚得知，心生内疚，却无法从紧张的日程里分出精力。他除了继续用朴素又本分的方式爱他的妻子，就是趁徐志摩来访的时候说：“志摩，你替我陪小曼聊天吧。”；“志摩，你替我陪小曼去玩吧。”；“志摩，你替我陪小曼逛街吧。”……一回约二回陪，陆小曼与徐志摩之间产生了熊熊之火般燃烧的爱情。后来就是惊世骇俗的离婚案了。王庚一开始不相信，相信后不愿意离婚。后来徐志摩拜托刘海粟摆酒劝说王庚，刘海粟在祝酒时以反封建为话题，谈到夫妻之情应该建立在相互之间感情融洽的基础上。王庚终于舍得割爱，他举杯向刘海粟、徐志摩，也向陆小曼，说如果她认为与徐志摩在一起幸福，他愿意离婚。此时的王庚，权势已非寻常官员可比，他从始至终没有难为过徐陆二人，哪怕陆小曼为了离婚打掉了腹中胎儿，哪怕陆小曼转身就与徐志摩在北京城里举办了婚礼——民国时代的离婚依然是一件不光彩的大事，名人的离婚尤其容易招致街巷非议。王庚为了陆小曼，一切都忍了。找到了灵魂伴侣的陆小曼，在第二场婚姻里过得也不怎么美满。蜜月的激情过后，陆小曼已不满足于二人游山玩水、踏青赏花、古楼听戏、吟诗作画的消遣。她需要的是回归以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环境。此外，她对料理家事是生疏的，不感兴趣的。她每天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床，下午写信、会客、见朋友，晚上跳舞、打牌与听戏。徐志摩为了娶她，与父母师友闹翻，被家里断了经济支援。陆小曼却要求徐志摩带她迁居上海，租住豪华公寓。上海是一个销金窖，在家庭开销方面，陆小曼每个月最少花掉五六百块的大洋，相当于现在的25000—30000元人民币。徐志摩为了供养她，在光华、东吴、大夏三所大学讲课。课余赶写诗文、赚钱稿费。即使如此，他都一度需要请朋友周济。有一次，徐志摩写信请朋友代他垫付丝绸手帕的钱，更一度窘迫到了穿有补丁的衣服。陆小曼变本加厉，以流产伤身为由抽起了鸦片。更以推拿为借口，邀着十里洋场的花花公子翁端午登宅入室，为她按摩身体，缓和身体的疼痛。

　　翁瑞午何许人也？他的父亲翁绶祺任过知府，以画鸣世。翁瑞午在家庭熏陶下，长成为一个会唱京戏擅国画，懂得鉴赏古玩，又会做房地产生意的文化掮客。他懂得女人的弱点，擅长逢迎拍马与讨好。他家中有妻有子，还断不了与戏子厮混。陆小曼与他做了朋友，变得更加颓废，更加懒散，浑浑噩噩，索求无度。后来，胡适向徐志摩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去北平工作，任北大教授兼女师大教授。徐志摩求之不得，陆小曼却坚决留在上海生活。徐志摩只好在北京与上海之间来回跑动，仅1931年上半年，他就在京沪之间穿梭8次，最少一个月回上海一次。陆小曼依旧不满足，她曾对郁达夫之妻王映霞发牢骚：“照理讲，婚后生活应过得比过去甜蜜而幸福，实则不然，结婚成了爱情的坟墓。徐志摩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憧憬的爱，最好处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爱。一旦与心爱的女友结了婚，幻想泯灭了，热情没有了，生活便变成白开水，淡而无味。”徐志摩亦对陆小曼心生失望，他劝她戒烟。陆小曼大发雷霆，把烟枪摔在徐志摩的脸上，将他的金丝眼镜摔得粉碎。徐志摩愤懑地离开上海，翁端瑞午趁虚而入。历史再次重演……

　　值得一提的是，陆小曼这一次的移情别恋，建立在徐志摩坠机身亡，她生活无着的基础上。徐志摩死的那年，正是陆小曼的本命年。丧偶的陆小曼悲痛欲绝，翁端午挺身而出。二人维持同居关系近30年。此期间，翁端午待她真不错。陆小曼喜欢喝人奶，翁瑞午养了个奶妈专门供应陆小曼。陆小曼讲究生活品质，翁瑞午为她买了一双600银元的鞋子，效法《红楼梦》里的妙玉去收集干净的雪，为她烹制“雪水茶”。陆小曼爱吃酒心巧克力，翁瑞午一有钱就买给她吃。连翁瑞午老婆陈明榴做的玫瑰膏，翁瑞午也拿到美人面前为博一笑。陆小曼没有收入，翁瑞午将自己给人看病、炒股的钱都给了陆小曼，甚至变卖字画，满足陆小曼的需求。随着政治风向的转变，翁家逐渐走向落魄。翁瑞午将所有收藏变卖不遗，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怎么操心，他也不能怠慢了陆小曼。1960年前后三年，物质奇缺，为了一包烟，一块肉，翁瑞午冒着酷暑、顶着严寒排长队去张罗。陆小曼发病，他端汤奉药，不离左右。然而陆小曼却说：“我对翁其实并无爱情，只有感情。”1952年陈明榴去世，翁瑞午的大女儿翁香光忍无可忍，为母亲打抱不平，质问父亲：“你若与母亲无情意，为何不早早离婚？这样她还可以再嫁个好人家，省得终日为你以泪洗面伤了身体！纵观这天下，怎会有你这般绝情的丈夫和父亲！”翁瑞午却反问她是否愿意接纳陆小曼做继母？别说翁香光绝不接受，他别的儿女也绝不接受。

有趣的是，翁瑞午一直倾心照顾陆小曼的生活，却在人前打击她的尊严。他会当着外人面揶揄说：“侬晓得哦？小曼可以称为海陆空大元帅。王赓是陆军，阿拉是海军少将，徐志摩是飞机上跌下来的，搭着一个‘空’字。”说罢哈哈大笑，陆小曼听之任之，面不改色。后来，翁瑞午搞出来一个私生女，让陆小曼帮忙照养，陆小曼也应允了。

又过了些年，王映霞偶遇陆小曼。陆小曼已经年老色衰，颊萎腮瘪，满口牙齿唯剩一两颗。王映霞询问她在徐志摩去世之后的光景，陆小曼唏嘘道：“过去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噩梦，甜酸苦辣，样样味道都尝遍了。如今我已经戒掉了鸦片，不过母亲谢世了，翁瑞午另有新欢了。我又没有生儿育女，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呢，真是海一般深的凄凉和孤独，像你这样有儿有女有丈夫，多么幸福……”

　　其实，解放后的陆小曼蒙了陈毅的怜悯，得到了一份上海文史馆的工作。可惜她不善理财，无亲无靠，家徒四壁，又患着肺气肿和哮喘病，尝尽了生活里的辛酸。1965年4月3日，一代倾城红颜陆小曼在上海华东医院过世，享年63岁。她死后连殡葬用的新衣也没有，还是在翁端午死前交托的好友赵清阁的慈悲心下，裹了一套被赠送的新绸衣裤入殓。陆小曼的前半生享尽荣华，备受万千宠爱，活得骄纵自我，不知饥馁与冷清何滋味；后半生病痛缠身，饱受流言与歧视，在悔恨与痛苦中虚度了光阴。难道仅仅是时代的原因？与她同时代的名媛们，郭婉莹兼顾家庭的闲暇，与好友在上海国际饭店开办了中国第一家现代女子时装设计的“锦霓”沙龙，文革期间饱尝磨难，依然穿着旗袍优雅地清洗厕所、穿着皮鞋在菜场卖咸鸭蛋，每天准时准点的用搪瓷杯喝下午茶。有“84号小姐”之称的上海富家小姐严幼韵，在日军偷袭珍珠港期间，她的丈夫被捕杀害，她带领一家老小将房子的花园开拓成菜园，挖地种菜，养鸡养猪，在战乱年月把苦日子过成了散文诗……她们如陆小曼一样，有着抛物线一般的人生经历，年轻时候长得好、学得好、嫁得好、爱得好，当中年的残酷狰狞着袭来，她们纷纷昂起头颅，用自己的骨气与豪气，回击给了岁月更响亮的巴掌。而陆小曼，始终像个自私贪婪的孩子，对于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混无珍惜，对于自己该尽的义务、该担当的责任能逃就逃，能躲就躲。对于世界送来的诱惑，却是毫无自制，骄傲而无畏地去触碰。当然，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人，她至死深爱徐志摩，为徐志摩守寡半生。即使与翁瑞午同居，她还是供奉着徐志摩的遗像——这种离经叛道之举，纵然遭到徐家人与胡适的强烈反对，她自有她天真的说辞。她没有与翁瑞午领证，也不允许翁瑞午离婚，她在名义上依然是徐太太，但是她需要翁瑞午。他们之间的关系，陆小曼认为徐志摩在天有灵的话，能予理解。可惜，徐志摩理解不理解，唯有灵界得知。世人很难理解陆小曼。尤其当美人失去了青春与美貌，曾经的无限风光转瞬会被世态炎凉取代。陆小曼临终前无甚家产，也无子嗣，葬礼简单，骨灰无人接管。她与徐志摩合葬的心愿，由于徐志摩的儿子徐积锴不允许而没能实现，至今下落不明。“文革”后，她一个在台湾的侄儿为她在苏州建了一座衣冠冢，后人才有了祭念的地点。

整理：风过无痕

查看原文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