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额尔古纳河的右岸

曹建波（播恩中国，永不止步）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红着脸出来，晚上黄着脸落山，一整天身上一片云彩都不披。炽热的阳光把河水给舔瘦了，向阳山坡的草也被晒得弯了腰了。

9月23日，晚十点半，广州钟落潭，翻着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下简称《额》），一开篇就吸引住了我。

参加工作以来，少有住公司宿舍的时候，此时回想，上次住公司，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晚上线上会，会议结束后已经很晚，开车回家还要一个多小时，就留在了公司。公司食堂已经闭餐，便邀约同事出去喝几杯，三人酒几壶，恰好到微醺，归时逢小雨，淅沥笑语声。

回到寝室，泡杯花茶，斜靠床头，取出迟子建的著作，一边喝茶，一边翻读。

迟子建是当代很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把东北黑土地上的鲜活人物、浓郁风情、浑厚历史和现实交织一起，不但浪漫还很深刻，大都满载盛誉。但由于我是南方人，对其作品总有理解不到位地方，所以在早些年前，读她的作品比较少。

但后来，到东北工作了好多年，有了生活的沉淀，对她的作品逐渐产生喜欢。上前年春节，一位好同学还买了一套她的散文丛书送我。通过两三年的阅读，对她的作品和风格，有了较深的了解：理想的人性，灵性的自然，厚重的现实，一种独特的“美的神性”。

但读的都是她的散文，在我们的这个年龄段，工作总会很忙，很难花时间去读小说类作品，所以，虽然《额》在十多年前年就获得了至高的茅盾文学奖，但我也一直没时间去阅读。

　　

驯鹿逐苔藓而栖，月光下萨满起舞，繁星低垂于夜空，篝火旁人们载歌载舞，饮酒欢畅，直至天亮，然后天亮的时候，在漫山遍野森林之间弥漫着薄纱一样的雾，当阳光穿破那一层薄雾的时候，就是山林苏醒的时刻。

但因为看到一篇“董宇辉在直播间，用诗的语言卖了上百万本《额》” 的报道，激发了我的冲动，一因我也从事营销，二因我也的确爱好，所以就在京东上买了一本。

董宇辉说：“我读到这本书的时候，第一次充满了对生命、对山川溪流、对清风日月、对起舞的萨满、对夜里的月光，由衷深沉，不知所以，但一往情深的爱”。

今夜，独自一人，窗外下着雨，没有繁星垂于夜空，没有阳光穿破薄雾，但我 “饮酒欢畅”过，我能体会“一往情深的爱”。

《额》把一天中的“清晨、正午、黄昏”三个时段，构思成小说的上中下三部分，清晨清新勃发，悠扬浪漫；正午沉静舒缓，端庄雄浑；黄昏疾风暴雨，斑驳杂响；并以“半个月亮”为尾声，安恬和谐，憧憬满怀。按自然的法则，循序渐进地描述了一个部落的变迁，并形象比喻了起伏的命运。作家以风为线，贯穿全书，象征表达出自然的莫测、人生的曲折、生命的轮回，一切如同额尔古纳河的流淌不息。

作家说，这部作品来自灵魂的深处，它像水一样在她的生命中流淌，小说调动了她所有的童年记忆和生活经验。

开篇倒叙，岁月的苍凉在文字中慢慢展开。

故事的叙述者，在小说被作家称为“我”，是一位九十岁的老人，是文中所述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她是鄂温克女人，她见证了鄂温克族的近百年历史。她娓娓道来，叙说了在中俄边界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一支数百年前从贝加尔湖畔迁徙而至的鄂温克族人、一个小村庄般大小的部落的游牧生活、爱恨情仇、生死传奇和最终命运。

九十年，宛若一条长河，不停的流淌，越流越宽广，越流越深邃，一代代鄂温克族人的故事，在岁月中交替，不断厚重，让他们的子民以及读者们，去懂得和敬畏。

　　

读着文字，思考着书中人物和故事。

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大兴安岭山河相依，是驯鹿的家园。在这里，人们的生存与自然界紧密相连，驯鹿是他们的伙伴，也是他们的劳力，驯鹿与人共同承担着大自然的考验，接纳着这片土地的恩赐。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性格善良，生活朴实，男人雄壮，女人坚毅。

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勾勒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微妙而深刻的联系，揭示了人类命运与自然的密不可分。

这一生一世，这时间太少，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你清澈又神秘，在贝加尔湖畔。

书读到此，虽然夜深，但觉得有必要打开音乐，听听李健的《贝加尔湖畔》，好像懂了些其中“你清澈又神秘”的歌唱。

时间，会让人老去，也会让人变成守旧派。

传统和现代的冲突，是永恒的社会法则，随着时间老去的人，大多数都会坚守一些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而朝阳中的年轻人，会逐步挑战他们，要求新生活。但“我”不怕这些挑战和因此而来的裂痕，在他眼里，那是大地的闪电。

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我的眼睛会瞎的。

《额》中的“我”，一直不愿意下山定居，山上接近两百名猎民，除了她都投了“去布苏定居的赞成票”，她不走，她要居住在能看见星星的山野，没有星星作伴，她的心会空落。她觉得城镇平坦的道路，会让她的腿脚疲软，会变得负荷不起她的身躯。

乡里新上任的书记特意上山做“我”的工作，说：“我们和驯鹿下山，也是对森林的一种保护……，一个放下了猎枪的民族，才是一个文明的民族，一个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

但“我”有自己的坚守和价值观，她认为身体是神灵给予的，她要留在山里，直到把它还给神灵。

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森林的。我们和数万计的伐木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么可能是因为几只蜻蜓掠过的缘故呢？

“我”很想反驳书记，她心里有很长的话，但没有讲出来。她为书记唱了一首歌，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用最文明的方式抗争年轻人，但不是挑战。

熊祖母呀，你倒下了，就美美的睡吧。

吃你的肉的，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们把你的眼睛，虔诚地安放在树间，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我”不但自己不愿下山，觉得驯鹿也不能。她说，驯鹿没有犯罪，她不想看到它们蹲进“监狱”。

《额》中的驯鹿，在我们国家只见于大兴安岭东北部的林区，是鄂温克族人喜欢的交通和生产的工具，它善于在复杂地形中穿行，驮运能力好，被誉为“林海之舟”，是北极土著居民的文化、经济、社会和精神的基础。

驯鹿数量不多，根据的“我”叙述，只有六七百只，她和孙子安草儿，分了十六只，她说“听不到那流水一样的鹿铃声，我一定会耳聋的”，看见了驯鹿，她的心就充盈安宁。

白天时为它们笼过烟的篝火，虽然已是灰烬了，但还是洋溢着温暖的草木灰气息。驯鹿很像星星，它们晚上眨着眼睛四处活动，白天时回到营地休息。

讲述驯鹿，“我”用了讲述家人般的语言，她说驯鹿像星星，她说如果夜梦醒来时看不到星星她的眼睛会瞎的，驯鹿在她心里是她的眼睛，更是她的精神寄托，她与自然友好平等。

虽然我有九十多岁了，可我的眼睛一点儿也不花，用不上老花眼镜；我偶尔会受风寒，但也只是咳嗽个一两天就过去了，痰盂也就成了摆设。

我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岁，证明我没有选错医生，我的医生就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

九十多岁的“我”，虽然年老，但身体健康，内心强大。他的第一任丈夫“爱打猎，冻死于寻鹿途中”，第二任丈夫“爱写诗，死于黑熊”，但她却把驯鹿当成自己的眼睛，把黑熊的眼睛当成神灯，她说“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我”在黑夜里也不喜欢用烛台，她喜欢月光和火塘反射出来的火光；她说手表在她手里只是瞎子，她一辈子都是从“太阳和月亮”的脸上看时间；她说她习惯了这些。

小说看到这，想起我的妈妈，妈妈也上年纪了，她偏爱“甜食”，不喜欢吃肉，鸡蛋和牛奶也不喜欢，鸡鸭鱼肉和内脏一点都不吃，只吃一点儿猪瘦肉，但妈妈也很少感冒，偶尔感冒，也一两天就好，哪怕感染新冠也一两天就好了，她咳嗽时就吃冰淇淋，说一吃就不咳了。我突然笑了，难道妈妈的医生也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

前年冬天，我爱人感冒咳嗽很久不见好，有天回家，看见爱人坐在沙发上吃冰淇淋，我很惊诧，说“耶，啥情况，逆天嗦”，爱人笑嘻嘻的说“下午妈妈打电话，说她咳嗽吃块冰淇淋就好，让我也试试”，我无言以对，但笑个不停。

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世界上有两条路，一条有形的横着供人前行徘徊或倒退，一条无形的竖着供灵魂升入天堂或下地狱。只有在横着的路上踏遍荆棘而无悔，方可在竖着的路上与云霞为伍。

“我”是女人，所以她轻柔平静，温润平和，但她的语言哲理深刻，高度凛凛，其之爱，不见痕，却无疆。为此，我停下阅读，做了思考。

“我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我想开篇这句或许就是答案，酋长的女人是有使命的，她会深刻的思考部落的未来与人生，所以她能包容苦难，接受困难，释然痛苦，一切坦然面对和接受，就不难解释了。

　　

姐姐列娜被冻死时，她说：“她紧闭着眼睛，嘴角还挂着笑，好像在做一个美梦。她一定是睡熟了，才从驯鹿身上掉下去。困倦的她跌到柔软的雪地后，接着睡下去”。她不觉得姐姐死了，是睡着了，那天晚上她很难受，但就是哭不出来，但没有想到，在一颗小松树旁，看到列娜的小镜子，却把她淤积在心底的泪水给淘了出来，放声大哭，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父亲林克在雨季外出时被雷击而死，她一遍一遍的叫着“阿玛”哭着，但“我”不恨雷电，她反而喜欢在阴雨的日子里听那“轰隆轰隆”的雷声，她觉得那是父亲在与她说话，她觉得阿玛的魂灵一定隐藏在雷电中，发出惊天动力的光芒。

母亲额尼喜欢跳舞，在她哥哥鲁尼结婚那天死去，她说在婚礼篝火旁，妈妈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围着花朵不停的翩翩起舞。在天边上出现曙光的时候，她看到了三种灰烬：一种是篝火的，已经寂灭；一种是猎犬的，一动不动了；另一种是人的，母亲仰面倒在了地上，但睁着眼睛，望着天空。

她的亲人，包括她的两个儿子，都死于意外，这麽多痛切心肺的苦难，没有让“我”内心冷漠，她没有凄风苦雨。她要坚挺住，她要坚守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土地上，坚守在那一个小小的乡，她说那片土地在她眼里就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她忘不了在商店所看到的那两匹布，一匹青蓝，一匹乳黄，一明一暗地站在那里，就像黑夜和黎明。

在那片土地上，她能听到逝去亲人们送来的风声、雷鸣、闪电、星星和月亮。在那片土地上，她能护卫着祖先从贝加尔湖畔迁徙来时的火种，无论狂风、大雪，还是暴雨，从没让它熄灭，她说那团火是她跳动的心。

魂灵去了远方的人呀

你不要恐怕黑夜

这里有一团火光

为你的行程照亮

魂灵去了远方的人呀

你不要再惦念你的亲人

那里有星星、银河、云朵和月亮

为你的到来而歌唱

我想，“我”一直护卫的火种，一定就是那一团照亮亲人行程的火光。

　　

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我”说：“我讲了一天的故事，累了。我没有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想留下名字了，我已经嘱咐了安草儿，阿铁走的时候，一定不要埋在土里，要葬在树上，葬在风中”。

我有一壶酒，邀月慰风雪，叙入岁月里，馈予知乡人。《额》有二十多万的文字，很难一次读懂，同样，“我”九十多年的人生，也很难一次走进，但简单纯粹的、美好自然的、真诚朴实的总能直扑胸怀，深入心海。更多的或更深的，留给以后，留予他人吧。

夜读，犹如一艘小船，载着我驶向一片清澈又神秘的土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额尔古纳河的右岸，“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曹剑波

2024年9月23日夜，广州钟落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