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薯当粮草的日子

清源一木

文/图：洪亮（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题记：只有经历过大饥荒的人才晓得蕃薯为何又名金薯。 一 小孙女妞妞不知咋地特爱吃薯条，每次跟我去镇上惠民超市购物都缠着要给她买几包薯条，我担心这种被养生专家鄙视为垃圾食品会影响小孩子身体健康发育，不买这种马铃薯油炸食品时，妞妞就很不高兴，跺着脚吵着要买买买，也许我慈悲心太软，拗不过小千金强烈要求、买就买吧！妞妞吃起薯条津津有味蛮开心地爽歪头，很像小松鼠喜食松子开心果那般神态，老朽泛起了含饴弄孙的怡悦之情。 有一回，孙女在小客厅嚼着薯条天真好奇地问：“爷爷您小时候也爱吃薯条吗？”我愣住了想会儿才说：“爷爷小时候没有细馐零食吃，爷爷小时候吃过生晒干的蕃薯条，这种零食你还没吃过，可好吃呢…… 当晚北风呼叫，玻璃窗硄铛声响，气温骤降，丰衣足食的年景无饥寒，无须耽心无米之炊，放心睡到自然醒吧，可是我不知咋地辗转反侧难入眠，疑似神经线搭上手机灵犀天线，陆续接收到一些零碎杂乱电磁波…… 二 那是一九六一年冬某日深夜，龚松开完会回到茅草搭盖的寒舍对爱人湘灵说：“今晚开会给每个干部、下放人员发一包三两蕃薯干。”湘灵听了唔唔几声很点欢愉又睡着了。翌日清早，湘灵起来做早饭时问说：龚也，你昨晚那包蕃薯干放在哪里？拿出来掺煮稀糜。”龚松听了从床上起来披上旧棉衣，嘿嘿见笑不好意思地说：昨夜农场副书记老赵来咱作区开会，开到十一点多，我肚子饿到咕噜咕，风霜天寒冷得要命，忍不住打开报纸包着的蕃薯条咀嚼起来。今晚老赵讲了好长话：……如今国际形势是东方压倒西方，不是西方压倒东方，同志们，这一点大家一定要认识清楚。老赵又讲：蒋介石近来乘着我国遇到暂时困难，气焰嚣张叫嚣反攻大陆，国内的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也蠢蠢欲动，攻击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四处煽阴风、点鬼火、搞破坏，大家要时刻提高革命警惕性，我们福建前线更要准备痛击来犯之敌，我们地方干部人员随时要做好支前工作……副书记反复讲再三强调，这些大话套话高调话大小会馏了馏，反复再三讲，听多了也厌烦。我只顾一条接一条嚼吞蕃薯条，觉得蕃薯条嚼烂很甜香还止饿，会议还没开完，那包三两蕃薯条全吃进空腹，没拿回家里。 湘灵听了龚松自我检讨话儿苦笑不得地说：“哦哦，我本想掺些蕃薯条可省下一把米呢。” 此时大食堂已散伙，各家找米下锅自炊。 老夫妇后来常唠嗑起那三年大饥荒瓜菜代的困厄难堪，差点就像阶级斗争要年年讲那样啰嗦重复，一点隔夜剩饭菜也舍不得倒掉，说是粒粒皆辛苦，一再叮嘱子孙要珍惜粮食，八零后孙子们全当耳边风了，有时还在背后嘲笑老公嫲十足穷酸相，是不懂生活的人。 三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某一天，一辆小汽车驶进小康县青田村，车上下来二老一后生，“借问大婶，卢金泰夫妻住在哪座房子？”大婶带他们走到一座大门向阳开新厝门口，卢金泰见着眼前这三个陌生人笑问：“三位贵客今日从哪里来？”来人激动地说：“我是当年来你厝绑棕蓑那个匠人陈春溪，那时你家内人送我两米斗救命蕃薯条，这天大人情我一直惦记在心，今日特意带家人过来探望你们一下。”陈春溪不便把答谢说出口。 卢金泰思索会儿才认出来：“唔唔，你是当年那位绑棕蓑师傅，屋里坐、屋里坐。”泡茶递烟拿柑橘热情招呼，金泰抽身急去菜园地唤煮饭婆回来见贵客。大家相见甚欢，互问年庚，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都变成老人家了。这时陈春溪叫后生去把小车上那些大小包礼物提到屋里，“这次带来淡薄礼品，不成敬意，请收下我一家人的一点心意。”陈春溪说着从衣兜掏出一个大红包硬塞给煮饭婆，煮饭婆拒收红包推辞再三才收下。双方放开话匣子，聊谈最多的话题是往昔那三年苦日子，唏嘘不已话头长呀…… 一九六一年冬季，地瓜县一位绑制棕蓑匠人走村串巷来到小康县青田大队，农户卢金泰把这位匠人叫到家里订做两件棕蓑。棕蓑是从任人千刀万剐棕树剥离下来的棕须片一针一扎手工编成的，穿在身上下地作农穑可遮挡风雨来得骤，经久耐用二三十年。闽南乡村有句俗语：“有吃有吃绑，没吃乱自凿。”此话是讲雇主对待匠人饭菜要款待饱足，不然匠人会敷衍了事，暗中作梗。 当时粮食金贵如珠不足以放开肚皮吃饱饭，卢金泰嘱咐煮饭婆煮些掺着蕃薯条干饭让匠人吃个饱足。匠人端起饭碗大口吃着不知咋地噙着泪花吞咽不下饭菜，煮饭婆见状忙问：“师傅你怎样啦？”匠人几次张嘴说不出话来，饭后才说：阮厝兜金枝乡里人多地少缺水源，山坡园地贫瘠粗砂粒多，本来就常年缺粮，这三年大饥荒更惨殆了，连那蕃薯园掉落干枯藤叶也收拾起来吃光光。俺老娘饿得皮包骨，临死前几次张口讨要吃碗米粉汤，我无处讨要米粉，老娘死不瞑目，我是大不孝人呃。我来到你厝还能吃几顿饱饭，家里人二个孩子还在做饿鬼…… 煮饭婆听了匠人诉苦，顿时觉得心酸可怜兮兮，扭头转向一边抹泪眼。 那两件棕蓑做好了，卢金泰与煮饭婆试穿几下感到很扎实合身非常满意，连声夸赞匠人功夫较好。煮饭婆解开手帕包裹着的人民币，一五一十给过工钱后，伸手掀开大陶缸盖，装满了两米斗蕃薯条倒入米袋送给匠人，匠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才离开。这些蕃薯条是红头文件允许私人开荒种瓜菜度饥荒后，卢金泰夫妻工余拼命开垦荒杂地收成攒积的。 四 本是萍水相逢，过后不思量，相忘于茫茫人海。哪知绑棕蓑匠人陈春溪常怀感激之情，念叨卢金泰夫妇菩萨心肠，始终不忘那两米斗救苦救难金贵蕃薯条，心有一愿，有朝一日要携家人来答谢卢金泰夫妇当年解救无米之炊。脱贫致富后这缕思念之情更是魂牵梦绕，非来一趟不可，今年儿子买了小车，平生夙愿终于实现了。 中午，煮饭婆做了一桌丰盛农家饭，有炒米粉还有炝红心蕃薯，客人吃起炝蕃薯津津有味，比吃卤猪蹄乐道开心。卢金泰端起酒杯频频敬酒，人逢喜事话儿多，不用说的也说出来：“我家那两件旧棕蓑呵，前年被乡干部相中取走，说要筹备办个农村乡情馆，展示过去农村一些生产生活用具，说这些老物件记载着什么乡愁，咱土牛一个也不懂乡愁是什么意思？你要是前年来还见得着那两件棕蓑衣。” 老春溪听着棕蓑当宝物这等好事，唔唔唔直点头像母鸡啄碎米。 相见时难别亦难，陈春溪邀请卢金泰一家有闲要到阮厝兜走走看看，地瓜县不再是过去那个缺粮断炊地瓜县了，各方面变化非常大。卢金泰满口答应：“一定去。” 煮饭婆拿出本乡土出产的蜜桔芦柑高山茶，两只家养土鸡，一大瓶自家酿造糯米酒，一大袋红心蕃薯。后备箱塞满了农家真情古意。 此事一时成了乡下人茶余饭后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尤其是挨过三年饥荒老头老婶评说卢金泰夫妻当年真舍得，那个绑棕蓑匠人太有情义。 五 陈老蛤是小康县甘棠村一名老农，六一年夏天，他拼命开荒种些蕃薯水芋头，生吃不完，晒干收存两大缸蕃薯条，防备那种人相逢便问说：“你们吃几两？”的日子再度重来。一日，手头紧挑些蕃薯条去远西市场卖，一斤三块一会儿就卖完了，无米县几个饿汉跟踪到老蛤家里，要全买走蕃薯条，老蛤坐地起价一斤要卖五块，“嫌太贵？那好，汝父等明年四九兼五月时起价至六七块才卖。”那晓得自从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后，市场上各种交易物资农副产品逐步丰富起来，待到第二年蕃薯条一斤只剩八角六角四角钱，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陈老蛤捶胸骂人气死验无伤。 地瓜县人一日三餐二顿吃蕃薯粥，蕃薯切片晒干收存以备来年青黄不接时吃，俗称吃蕃薯苛，这也印证了那句调侃话：福建好是好，丘陵多，大米少，地瓜当粮草。外地则是用铜制蕃薯抽搓成条状，俗称蕃薯纤、蕃薯条。 六七十年代，沿海地区的居民那本居民米簿，购买每月定量大米时，常要搭配番薯干，米不够，蕃薯片来凑合充数。一些人吃蕃薯常会烧心吐酸水。据老一辈人讲：有一回，陈伯达请叶飞吃蕃薯，叶飞剥掉蕃薯皮才吃下去，过会儿叶飞开始烧心难受，陈伯达见状说：“你剥它的皮，它烧你的心。”两人哈哈哈笑起来。 　　农家把一些不成样小块头、剔除臭烂斑点歹蕃薯蒸熟，用来酿造蕃薯酒。衣兜里没二块钱的烧酒仙常买这种名声不太好，但是大名鼎鼎地瓜烧，呼朋唤友来饮几口、释放些心头闷气，再说些无厘头酒话：“昨天晚上，哪不是汝父代汝灌下那一碗酒，阿狮汝这个鸟人就要做狗爬遁去……” 隔墙传来公鸡报晓声，北风不知何时消停了，今晚何故耿耿难眠呢？喂，您是不是也是睡不着的那一位？ 第一稿写于2024年9月，此文原发于《五里桥文化》公众号。 作者简介：洪亮地址：福建长泰县岩溪镇锦昌路240号手机（微信）：15396352470邮编：363902邮箱：hongxiaoyang250126.com 感谢洪亮老师授权发表，2024.9.25日编发于福建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