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八十年代大裁军后,这个团政治处编制不到十个人,主任副主任带着几个干事,而已。五峰山南麓,一个大山包的西坡,散落着团首长机关的宿舍,离南坡正面的团办公楼,不过三四百米。各种高大乔木掩映着,美人蕉、夜来香随意点缀着,整个鸟语花香。我们政治处的宿舍由三列五六间不等的苏式平房组成,由西向东、由低向高,一溜摆开在高差近两米的三块阶梯上,姑且叫它一二三阶梯。<br> 我所在的第二阶梯,门口一百多平,中有一棵非常茂盛的菠萝蜜,年产上百个大果,非常好吃的“硬苞”。屋后有一棵稀罕的高大黄玉兰树,春天开一次,夏天还开一次,沁人心肺的香,那种你临睡时从后窗悄然而至的香。驻地百姓特喜欢这花,女的插在头上,男的别在耳朵上。整个宿舍区没围墙,他们常会指使小孩子来采摘,我们一般都不会加以阻拦,只要不吵人。<br> 我们这一溜的房间格式都一样,都被非常生硬地分隔成三小截,门前有通廊,还带有后门。说它是套间嘛屋里一个水龙头都没有,整列五间房只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就设在菠萝蜜树下的洗衣池上。这些宿舍是原八十三师留下的,有近三十年的房龄。我住在这一列的右二,右一紧邻九十度垂直的路坡,过于潮湿几近荒废,只有外间还可利用,后来被我当作厨房。<br></h1> <h1> (一)</h1><h1> 能在这个宿舍区有个立足之地,于我意义重大。1986年6月11日,我这个八连排长,以“帮助工作”的名义,向张主任报到。主任笑眯眯的,这让我很意外。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接触主任。</h1><h1> 在连队当排长必须与战士同住。前一年,部队执行新兵培训任务时,因住房紧张,我带一个排相对独立住宿。连队以储藏室需有人看管之名,让我有了一个半合法的单间,条件是上级检查时得赶紧搬出来住进排房。没多久的一个晚上,检查组真来了,带队的正是这位政治处张主任。</h1><h1> 因为不打招呼,正在偷偷饨花生汤的我和几位班长,接到急报后手忙脚乱的居然把锅打翻了。紧急把炉子和一地花生弄到行李架底下后,主任进来了。地上还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饨花生的味儿,主任不可能没明白什么,但他并未道破,只是从头到尾一脸的严肃。这是我跟主任的第一次接触,也是进他办公室向他报到之前,他给我的全部直接印象。</h1><h1> 张主任从全团近百个排长,把我挑进他的班底,挑到他的身边工作,自有他的道理。而这会儿,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这一脸笑容,离我的预想还是有些距离,不免意外。信不信由你,那一刹那我就预感到,这位首长还不定会给我带来多少惊喜。</h1><h1> 首长说连队一直在极力推荐我,他看了我写的回鹰潭组织文化补习班的总结报告,觉得是块可塑之材。他要求我不能有临时观念,同时又让我做好随时回连队的准备。这个道理我明白,“帮助工作”合格了就留在政治处转为正式编制,不合格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h1><h1> 为此他让我还住连队,早出晚归,每天来回跑。这些对我都不是个事儿,一来主任把处里最新的一部武夷牌自行车配给我,二来我在连队那个有些躲躲闪闪的储藏室兼单间,基本可以合法化了。倒是一直力荐我的徐指导员说,你就别迷恋这个小房间了,等哪一天主任在机关给你安排一间宿舍,你就算考验合格了。徐指导员同时预言,我得有一年时间来争取。但我提前半年实现了。</h1><h1> 新年元旦过去没几天,主任把我找到办公室,那个久违了的笑眯眯的样子,让我有些眩晕。帮助工作半年时间,挨了他不少批,而且基本都在这办公室里,这样的笑容只有报到那天才有。只听他说,“你来半年有了,正好政治处宿舍还有间空房,你这春节前就搬进去。”吓得我只有道谢的份:“我是无功受禄,都是主任您的特别照顾。”</h1><h1> 他意犹未尽地说:“批评是多了些,进步还是有的。编制的事嘛还得跟师里协调,会有个过程。先搬过来住,方便工作,再说春节也快到了。”一股暖意涌上来,把我最耿耿于怀的纳编纠结顿时冲散,我赶紧表态说:“能在主任您手下接受教育学点本事最重要,我只会加倍努力,不会七想八想的。”他随即喊来管干部(那时不设干部股)的王干事,当面交代他:“房子有些破旧,你这就带着去找营房(也没设股)的叶助理员,简单整整还是要的,春节前弄好。就说黄某某虽然还没转正,但是我特许的。”老大出面,而且干部部门好办事,王干事对叶助理,卤水点豆腐,春节前我如愿搬了进来。</h1> <h1> (二)</h1><h1> 主任说这房子有些破旧,于我却是全新的开始,这是我职场第一间宿舍。在连队的那个储藏间能不能算?不能算。我如今的太太那时热恋中的女朋友也说,不能算。上次见到储藏间里密密麻麻的过季袋,第一次来队的她非常不适,只在连队吃了个午饭,就带着她那当电灯泡的妹妹回去了。</h1><h1> 这个春节前她第二次来队,却是一个人第一次来队,对我在政治处宿舍这个“新居”感觉很好,便决定留住几天。我刚住进来,女朋友又来队,引来首长同仁们的许多额外的关怀。主任是带着徐指导员来看我们的,所以不忘给他分配任务:“黄某某虽然搬来机关住了,但还是你八连的排长。人家女朋友来队,你总得安排人打几个煤球吧?”徐指导员说:“打煤球是来不及了,连队家属房有些现成的,一会儿送点过来。”主任笑着说:“徐指导员慷慨啊,那我这个主任也得表示点什么。”徐指导员说“主任啊你给他安排这么个大房子就是送大礼了。”</h1><h1> 主任让我跟着他,从第三阶梯再上一级,到了他的宿舍。这是我第一次进团以上首长家里,还是我第一次接受首长的礼物,一块两三斤重的瘦肉。主任亲切地说:“看你啥都没准备,总得有点肉吧,你先拿去用。”我说了声谢谢,没怎么推辞,就这么“手软软”的接过来。出来后我懵懵的,首长把我个基层“小白”硬生生弄到身边,我再笨也知道是要培养我的。没抽过咱一根烟就算了(后来亦如此),还倒着送吃的?他个江西人,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还有,这位比我大一岁的徐指导员,三寸不烂之舌力荐我,明里暗里帮我,也是江西人。徐指导员这时还没走出多远,望着他的背影,我站在主任门口那个高高的台阶,发了好一会儿的呆。</h1><h1> 下到第三阶梯,王副主任的大彩电正张扬地开着,两千多元啊政治处第一个,曾是许多机关干部的人生目标。我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他便迎了出来,还有他的隔壁杨干事。人家杨干事热情地问我是否缺锅碗瓢盆,我说都齐了,胡干事回去结婚时把炊具留下了。而这王副主任则在瞎操心:“如今部队的人谈个对象不容易,先下手为强,生米做成熟饭,掌握主动权。”云云。王副主任是泉州老乡,人高马大,风风火火,心直口快,还调门高。我赶紧堵他的嘴:“快别声张,被我女朋友听到准得吓跑。”</h1><h1> 王副主任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主儿,他玩真的。伺候过女朋友的第一顿晚饭,我们正聊着。纱门带着,但门是开的,知道今晚会有来访问候的。不一会儿,王副主任来了,左一个新娘子又一个新娘子的,喊得我女朋友很不好意思,关键是怎么都纠正他不过来。然后他就一本正经地问我晚上住哪儿,我回答说:“隔壁的胡干事不是回去结婚了吗,他把房间留给我了,看看我们政治处的人多善解人意。”</h1><h1> 这位王副主任出去后一会儿就折回,站纱门外,用一种怪怪的腔调对我们说:“胡干事还是没我善解人意吧,我把他的房门锁了,钥匙拿走了,这个房间被政治处临时征用。你们今晚得克服克服看着办哈。”我打开纱门,他已经跑掉了。我这才想起来,做晚饭进胡干事房间拿炊具时,门没锁而且锁匙还留锁孔上。</h1><h1> 第二天处里集体交班后,王副主任当众问我昨晚住哪儿,我说女朋友难得来一回,我们非常愉快地聊到天亮。大伙哄堂大笑,包括不苟言笑的张主任。也是,爱信不信的。倒是那位管干部的王干事正经提了个醒:“如今提倡晚婚,你这么早就热恋上了,可少说也得两年后才能结婚的。”主任也说还真就么规定,胡干事也是满二十五周岁才批的结婚。</h1> <h1> (三)</h1><h1> 人算不如天算,就这二十五岁的硬杠杠,不久也是我第一个给打破的。春节过后,全军普法教育开始了。按主任的指令,我这个“帮助工作”的,主要是帮胡干事的工作。这会儿他正“先走一步”(胡自己的说法)“掉进蜜罐子”(徐指导员的说法),普法教育工作就全部由我接手,他归队也没变回去。下半年进行到《婚姻法》这一节时,我从总政发的一个长长的文件中,发现一个新规定:为了对接《婚姻法》,军队计划生育管理指标中,不再设置晚婚率。我壮了壮胆子,便打了个结婚报告,同时把这份文件给张主任呈了上去。这位平时给人原则到极点印象的首长,简单看了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非常爽快地表示同意。并说,“真是改革开放春风劲吹啊,没想到《婚姻法》教育还有这个意外收益。你可是全团不到晚婚年龄结婚第一个。恭喜恭喜!”</h1><h1> 但是大伙这儿有点通不大过,他们一起起哄“你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必须榨一榨才能放过你。”第一关是管干部的王干事。他说“弄两瓶大可乐来大伙乐乐再说”,我说“可以的但这账容我先赊着”;他说“可以的那我先给你张空白的,公章先赊着”。县官不如现管,赶紧兑现,几瓶大可乐忘了,只记得花去十几元钱,那时月工资刚过百。不过看大伙乐的,心里也觉得应该。</h1><h1> 第二关是闹洞房。我说“我这婚是在老家结的,这政治处宿舍可不是我的什么洞房,你们就饶过我吧”,他们不依,为首的是王副主任。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发烟罐,直接放我屋里,威胁点火“放烟”。这东西我在江西一次拉练中领教过,因偷工减料没带防毒面具,导调人员惩罚性地把它当毒剂施放,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够大。没办法,只好动员新婚妻子齐心协力,才勉强应付过关。</h1><h1> 不再强制晚婚的规定,一时引来了部队的结婚潮。王副主任私藏的发烟罐很快又派上用场,这回是住在第一阶梯的那位王干事。有我开了头,他整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王副主任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难度强度都比我那场成倍提高。什么过桥、捞筷子、夫妻揽月、寻找幸福果甚至亲热接吻,他们都非常顺从地配合,两个小时完成。最难忘的是那出命题小品《出差归来》,这对安徽小夫妻入情入戏、惟妙惟肖,还自带黄梅戏的韵味,把大伙逗了个前仰后翻。发烟罐终未点火炸裂,宿舍区早已欢乐爆棚。</h1><h1> 三十多年后,我企图去旧地体会一把,哪怕是官舍已空秋草没,哪怕是风下重峦寂寞回,结果是连可以“自将磨洗”的一个原子都没找回来。抬望眼,五峰巍峨,一片慈云永不虚妄、永不流离,莫非那里就藏有我们鲜衣怒马少年时,藏有我们共同的守望、曾经的绵暖。</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