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记忆里,曾有一段岁月,是母亲用织机织就的。那段岁月,可称是母亲的“土布岁月”。</p> <p class="ql-block"> 土布又称老粗布,是过去日子里流行于乡村、世代延用的一种手工织布。土布用纯棉花作原料,以古老传统手艺织出的土布质地柔软,线粗纹深,做床单做被里,冬暖夏凉,适合老人和孩子铺盖。土布也可做衣服,若是爱惜些,一件衣服可穿很长时间。</p><p class="ql-block"> 土布是母亲的一段岁月,也是我家的一段岁月。小时候,我家人多,爷爷奶奶,父母姑姑,加上我们姊妹几个,十一口人挤住在一孔百年窑洞里,那架织布机就摆放在离窑门不远的“当户”。织布机跟土布同属那段岁月,被奶奶姑姑和母亲使用过许多年,“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早已远去,历经沧桑的织布机仍被母亲珍藏在我家那孔百年窑洞里。织布机也有很久远的年代了,我问过母亲:“咱家的织布机多少年了?机身磨得这么光滑。”母亲摸了摸油光的机轴说:“我十八岁到咱家,就有这织布机了。”母亲又说:“听你奶奶说,是她分家分来的。”奶奶也说过,奶奶会织布,分家时啥都不要,单要了这架织布机。母亲织布的手艺,也是奶奶手把手教会的。</p> <p class="ql-block"> 土布岁月流淌在大集体年代里,各家的穿戴铺盖都是指望生产队分的几十斤棉花。从棉花到织出土布,须经过复杂繁琐的七十二道工序,这套工序,传说是元代黄道婆发明的,距今已有七百多年历史。母亲先是把新摘的籽花摊在高粱杆织成的帘子上晒干,然后送到弹花店里,轧出花籽,再把无籽的棉花弹得蓬松。这是第一道工序,叫“轧花”“弹花”。母亲总是趁个星期天,把晒干的籽花分装在两个布袋里,问我们:“今儿,谁跟我去弹花?”我说:“我去。”又撺掇弟弟:“走,跟妈弹花去。那儿可好玩啦!”母亲扛着大布袋,我和弟弟抬着小布袋,乘船渡过洛河,步行到八里远的孝义景沟弹花店里轧花籽、弹棉花。传统的弹花工具像一张弓,棉花铺在宽大的木板上,弹花人一手持弓,一手执一柄木槌,木槌敲打着弓弦,“蹦擦擦,蹦擦擦”,震颤的弓弦把棉花弹得虚软而蓬松,如天上降落的一朵白云。弹棉花的声音既有乐感,又有节奏,如同弹琴。母亲在村里唱过戏,早听出了炫外之音,随之哼唱:“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新棉花,弹好了棉被姑娘要出嫁。”母亲唱到最后一句时,拿温和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是,这棉花,是为我弹的。</p> <p class="ql-block"> 棉花弹好后,分出一些留作冬天做棉衣,剩下的就拿来纺线织布了。纺线须将棉花先搓成棉花条,农村叫“花捻”。趁了晚上,母亲、姑姑还有姐姐,拿根筷子长短的高粱葶,围坐桌旁,在一盏昏黄的灯泡下搓花捻了。抓过一把棉花,展开,摊平,用高粱葶一卷,桌面上一擀,一搓,一条花捻就搓成了。接下来,才可纺线。奶奶最善纺线,奶奶纺的线不会断头。纺车就放在煤火台儿上,奶奶纺线的姿态很优美,如舞蹈,似演戏,在纺车“嘤嘤嗡嗡”的歌唱里,一个一个鹅蛋样的线穗子,从纺车锭子上摘下,如云的棉花就变作温情脉脉的棉线了。随后,是拐线、浆线、倒线、梳线,之后是穿杼、吊综、吊框、绑机等工序。前面拾掇的都是“经线”,最后就该拿穿着“纬线”的梭子,经纬交织,上机织布了。</p> <p class="ql-block"> 别的工序一个人就可干得了,而“倒线”的阵势较大,是一场“大戏”。倒线这活儿,需有几人配合,要一人扯着线来回跑,故而,倒线也叫“跑线”。“跑线”跑的是经线。冬日里,挑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选在宽敞的院子里,或是大门外的开阔地,奶奶姑姑母亲齐上场,人手还不足,又请了左邻的婶子,央了右舍的大娘,喊来后院的桂贞奶,叫来对门的李二嫂,叽叽喳喳都来帮忙。乡村里,谁家有事,左邻右舍都会跑来帮忙,这已形成一种习俗,或说是一种乡情,一种乡愁。地上丈量出恰好的长度,两端揳了木橛,以女人为主角的“大戏”就开场了。最先登场的是母亲。母亲会唱戏,在村里剧团演过小旦,她一手捏着线头,一手托举线身,踩着细碎的小台步,从这端走到那端,又从那端走到这端,算是跑了一个“圆场”。每每走到一端,母亲便将一股不同颜色的经线递出,奶奶或是姑姑,也或是央来的婶子大娘,接过那一股经线,稳稳挂在两端的木橛上。母亲来来回回走着快活的台步,一股一股的经线就被挂上了木橛。忙忙活活的几个女人真像是在唱一台大戏呢。其实,母亲真的在唱了,“手捏经线来回走,千丝万缕挂橛头,经线交道分清透,粗布胜过千金裘。”母亲唱罢,抿嘴儿笑了。母亲很乐观,她总说:“再苦的日子,唱着过,就不难熬了。”</p> <p class="ql-block"> 等经线上了机,母亲奶奶和姑姑就开始轮番表演了,谁得了空,谁就坐上织布机织几梭子。织者两手交替传递梭子,又快速推拉挡板,双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咵哒咵哒”,织布机日夜欢唱,一匹土布就织出来了。一坐上织布机,母亲就变成了织女。阳光里或是灯光下,母亲的手指穿梭在柔软的棉线间,轻盈而熟练,仿佛在编织一个美丽的童话,那土布,似乎也变成了五彩云霞。童话故事吸引了我,我也想作一回神奇的织女。于是,我趁母亲离开的工夫,偷偷坐上织布机,学着母亲的样子,踩踏板,递梭子,扳挡板,尽管两手还在哆嗦,尽管梭子几次三番掉在地上,但也织出了一寸半寸的布来。母亲织布时,心里也在盘算,一家人谁的床单烂了,谁的衣服破了,她心里都有数。母亲数着日子,连明彻夜地织,好让孩子大人早点儿铺上新单子,穿上新衣服。在母亲织布的日子里,“咵哒咵哒”的织机声,如一曲温柔的催眠曲,常常伴我入梦。</p> <p class="ql-block"> 土布织好下了织机,是做衣服还是裁床单,母亲就会截成长短不一的布块儿,沾上水,放在捶布石上,拿棒槌一下一下地捶。“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天的阳光下,母亲把做床单的布块儿捶得柔软,铺起来十分舒服,也将做衣服的布块儿捶得舒展,穿起来非常板正。母亲一下一下地捶,捶的不是布,捶的是日子,也是心情,把心情捶得舒展了,日子就会过得舒心。 </p><p class="ql-block"> 织出来的土布,蓝白或红白条纹的可做床单,白色的做衣服,须染色。那时候有串乡卖染料的,母亲却将染料叫成“颜色”。母亲买来各种“颜色”,在院子里支上铁锅,加上水,拌染料,将白色的土布摁进锅里煮。母亲也把染布叫做“煮布”,煮出来的土布有黑色、黑蓝色、翠绿色,还有枣红色,男人做衣一般是黑色,女人做衣则是黑蓝或翠绿色,孩子们常穿的是枣红色。进入腊月,母亲手上的活就紧了,夜深人静了,母亲还不睡,她在赶制过年的棉衣、棉鞋。那时的夜晚,我都会坐在母亲或姑姑身边熬着不睡,我想看看啥时候我的新衣才能做好。母亲说:“睡去吧,等过年,都叫穿上新衣裳。”真的是,大年初一醒来,新棉袄新棉裤就放在枕边。我和妹妹穿上新衣,套上翠绿色土布罩衣,袖头和领口上绣着一朵菊花或一朵梅花,很是漂亮。我们对视一下,莞尔笑了。这份喜悦,是记忆中永不凋零的花儿,即使花儿谢了,枝条败了,岁月溜走了,这份喜悦依旧馨香如初。</p> <p class="ql-block"> 一匹土布织到头,会有一段多余的经线无法织成布匹,就会留下一段“布头”,那段无法织成布匹的多余的经线就留在了“布头”上。布匹下机了,把留在“布头”上的经线一缕一缕拧作细绳子,捻作细穗子,如秦始皇王冠上的流苏。这段带着流苏的“布头”,缀在孩子衣服上,吉祥、祛邪、避灾。弟弟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便依照农村风俗,每年都给弟弟染几尺枣红色土布,做成老虎头棉裤,一直穿到十二岁,称作“十二红”。母亲将那段带着流苏的“布头”也染成枣红色,一节一节剪开,缀在弟弟的老虎头棉裤上,穗子上系一串小铜铃,走一步,连声响,走两步,响连声。弟弟觉得稀奇,越走越欢快,铃声和笑声飞满院子上空。哗哗啦啦的铃声里,弟弟越长越结实。</p><p class="ql-block"> 土布衣服穿破了,床单铺烂了,母亲和奶奶则把结实部分剪下来,涂上面糊,一层一层,沾成袼褙,晒干后,剪成鞋帮,纳成鞋底,做成鞋子,这是土布最后的归宿。爷爷和父亲穿着土布鞋在田地里春耕秋收,我们姊妹穿着土布鞋走完学业之路。在我心里,土布鞋并不土,因为,我脚上的土布鞋蕴涵着母亲的慈爱和期盼。</p> <p class="ql-block"> 一架织布机,母亲织出了密实耐用的土布,织出了一家人的衣服和床单被褥,也织出了一家人的温暖和幸福,更织出了一个“土布岁月”,我们在母亲和土布的温润滋养中,快乐着,成长着。母亲的土布岁月,是一段特殊的岁月,在这段岁月里,母亲用灵巧的双手调制出我们喜欢的生活的味道。那段土布岁月,让我们时常品咋回味,也让我们在回味的时候,蓦然入静,心生安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