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伯和他的老屋

红春子149480561

作者 红春子

露白秋分，月圆月缺，盈缩轮回，又是一年秋月明。余客寓江南，举头望吴月，低头思故乡，触景生幻情，幻现的都是大冈古镇西街夹沟浜畔四伯和他的老屋里发生的一幕幕陈年往事。

十八岁前随四伯父母生活，四伯和他的老屋承载着我太多的欢娱。记得老屋多年失修的门窗虽破旧，但大门上的对联和堂屋里的年画年年更新有特色。四伯上过两年私塾，粗通文墨，出道学生意时与城里开裱糊店的黄八爷相交，久之也粗通了裱糊的门道，一生信奉有钱没钱贴个对联糊个年画过新年。这“一联一画”给我留下许多美的记忆，也带来一年又一年糊年画贴对联迎新年的美好期盼。

四伯的老屋是施家家祠的三间坐西朝东的门堂房。东门经年风化后它不漆不油，到了年关岁底买张像铜版纸样的好红纸裁成对开，请镇上闻名遐迩的大笔先生钱良辅或刘德宏或陆文杰写上副对联遮遮丑。四伯生得清秀，是个精明的手艺人，对贴门联极其讲究，他指挥我贴对联的要求很严。严在上下左右中五点四角要贴得不偏不倚，上下联间距对称，高低水平。严在对联的首字要在成人眼神平视线略上的最佳位置，好似大门上的一对眉眼能传情。严在打的浆糊要用纱布过滤，不能有点点面疙瘩，门板破洞和缝隙要先贴纸片托底，对联上门时要用裱糊手法先拿软毛刷子刷服贴，后用鸡毛掸居中向外轻抚扫平，一气呵成，不能揭下复贴，确保美观平整耐久。上年贴好，下年再贴照老样子放样也就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我少得四伯真传，一直将门上贴对联视同家的脸面。这一生搬迁过六回新居，无论笆门柴门木门防盗门，贴的对联都很讲究。无论老邻旧邻新邻都夸我家门联贴得周正，联语品质上乘。每当此时，我就非常自豪地联想到四伯常说的: “做手艺物像主人形，学手艺出马三分像”的教诲。

还记得老屋的对联东向门楣横批“紫气东来”常年不变，变的是门上联语应时应景而异。文革前贴:春回大地，福到人间。人民公社好，三面红旗飘等。文革时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学毛选换思想，抓革命促生产等。改革开放以来又复古，南向的门楣横披换上了南极星辉，大门常用春来人间，一元复始。对门人家的后墙朝我家的方向贴上“对我生财，大家健康”等。大门两边的四扇活板木窗又加上“春安夏泰秋吉冬祥”的四幅小副联。门窗头上还贴上福禄寿喜财的剪纸挂络。老屋因了这大小春联喜纸画络的衬托变得宜居，更显得家道兴旺，人寿年丰了。在缺医少药不重养生的旧时，瘦弱的四伯能在这样的老屋场景里享年八十有六而善终，可能与之有关联。

每临年节四伯常说有钱不买啪啪啪（鞭炮），有钱要买画画贴。这种发自小商手艺人俗话，话糙理不糙。炮仗一点一放炸没了，画画贴在屋里蓬荜能生辉，天天可欣赏。老屋简陋，内墙粉灰斑驳不平，手头拮据无力修饰，过年咋弄？他的杰作是年年翻新贴一些山水年画，就当重新装修了，这叫画落天宫一俊遮百丑。记得堂屋里头贴的画，中堂有花开富贵，观音笑佛，南极仙翁等每年翻新。两侧壁板配上西游记三国水浒杨家将人物故事和溪山雪霁等山水年画等。满屋糊的画有俗有雅，既乡气也显得很有烟火情趣。陈旧的老屋经四伯用对联年画糊糊弄弄倒也像个纸做的小华堂。老屋内部几十年没有修饰，全赖四伯用纸画裱糊维护，得以栖居庇佑了几代家人。四伯父母走后，我收藏了老屋里一幅仿明人马骀没骨画法的“溪山雪霁”山水画屏挂在客厅朝暮观赏，借以寄托对老人老屋的眷恋。眷恋四伯用画纸糊的老屋，想到老百姓衣食住行四美俱全很难，旧房陋室要想住得开心就得用画糊，引申到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可用心中的画来糊啊……

四伯的老屋是他行善积德帮裱糊匠避难“糊”来的，确有其事。抗日战争年代，国军焦土抗战以空间换时间，盐城沦陷敌手。是时四伯在盐城黄家香店学徒，他与生意上有往来的裱糊店王八爷相交。日本飞机将盐城炸成空城焦土，百姓四散逃难。困守危城的黄八爷落难无处可逃，四伯带他到自己大冈老家避难。大冈偏僻闭塞，日本人偶有几回乘汽船来扫荡，从未实际控制过，是新四军的游击地盘。黄八爷身携不多的细软银两来大冈镇开了一间扎匠裱糊店，祖父又借糖坊晒场一角给黄八爷搭建了两间茅屋栖身。抗战胜利日本投降，黄八爷回城复产再续旧业，将镇西郊砖头桥北的这两间茅屋赠送给四伯，从此四伯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老屋。大跃进时老屋被生产社征建炼钢炉，茅屋换成施家家祠东厢砖瓦房。四伯与黄八爷患难结真情，情系老屋结成的这桩善缘，应验了积善人家福报多的那句老话。

四伯心灵手巧，艺通扎匠裱糊，糊风筝是他的绝活之一。他会做六角八角，花鼓蝴蝶，燕子喜鹊，百脚蜈蚣等各色风筝。每当春暖花开，地气上升的晴好日，他常到乡间野旷处放飞风筝。他放飞带风哨子响声的燕子风筝，在蓝天上伴着彩云飞，和着飞鸟唱。我和许多稚童在绿油油的麦田和黄灿灿的菜花田里追逐嬉闹。更记得童年的一个春夜，小船儿样的弯月挂在西河边的柳梢上，四伯在老屋场上为我放了一个亮灯笼风筝。牙黄色的宫灯笼肚子里点亮半根红烛，扶摇上夜空，追着星星飘，赶着月亮走，煞是好看又好玩。四伯一生无子女特宠我，让我抓住风筝线柄，他引线将亮灯笼越放越高，越放越远。我才多大的人啊？那年至多才六岁，哪能拉得住力度越来越大的风筝线板子呢，小手一松，天上的灯笼飞走了，朝着陆家庄飘去。那时农村是一水的纯茅草土坯房，家家门前屋后都堆着几个大草堆，火灯笼落上去引发火灾就没得命啦！幸亏风筝半路落在五条沟的河水中，有惊无险！从此四伯再没有放过灯笼风筝。

纸糊的灯笼肚里明。花甲年在苏州金鸡湖畔看人夜放亮风筝，我说是放的纸灯笼，外孙女涵涵说不是，是孔明灯。立马刷屏百度出孔明灯的来历后，用心语密传给在那边的四伯：“你放的灯笼风筝原来就是诸葛孔明兵困五丈原，借风升天传军令求救兵的信号灯。你的灯笼风筝比无线的孔明灯多根筝线，这根线牵着你的智慧人生，牵着你对我的万般宠爱，也牵着我对您深深的感恩之心”。

露白秋分，月圆月缺，盈缩轮回，又是一年秋月明。今月曾经照古人，不见古人赏今月，乡思乡愁想故人，物是人非两茫茫，我心心念念的四伯和老屋而今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