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之某些人（一）

且行且珍惜！

巷子的最南头儿，住着一对老夫妻。他家的房子大门朝西，是那种两扇对开的木门。门不甚宽，一开一关，都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老夫妻姓什么叫什么，早就忘记了，只记得他家有四个姑娘，没有儿子。姑娘们都生得极为标致，在那个年代即使没有读过什么书，也都寻到了好人家。听说有的嫁到了县城成了公家人，有的远嫁到条件富裕的海堡上。

农忙的时候，姑娘们就陆续地回来住家了。天热时，南大坑的井台旁，总有她们忙碌的影子。鲜艳的碎花被罩、柔软的“什锦白”被里、厚厚薄薄的各式衣服，洗满了一盆又一盆。

老头儿一年四季总是很干净的样子，虽是庄户人家，却懒于做地里的活计。好在家庭负担不重，又有姑娘们接济，日子也过得去。

老太太个头儿不高，满头白发，如同秋日里枯槁的荒草。面相看上去很和善，可骂起姑娘们来，简直是毒妇一般的嘴巴。姑娘们未出嫁前，巷子里经常能听到她那喇叭一样的叫骂声。原因不过是杂七杂八的琐事，不知她为何总是动此大怒？

姑娘们不回娘家时，老太太自己也是洗衣服。用完的水从不拎出去，顺手就泼到了门口，冒着洗衣粉泡泡的脏水沿着门前的土台子，蜿蜿蜒蜒地流到了巷子正中的马路上。偶尔有刷锅刷碗的泔水，也倒在那里。天热的时候，老远就闻到一股怪味儿，可三五天就来一场的雨，冲淡了一切，以至于过道上的脏水也不那么惹人注意。冬天一上冻，情境就大不相同了，门口的土台上结了厚厚的冰，里面混杂着白菜棒子萝卜叶子等物，台子前的马路上，冰也是厚厚地结了一层。

这里就成了最恼人的地方。

孩子们上下学背着书包从这里经过，须贴着墙边慢慢悠悠地挪过去。总有淘气的男娃子，想着从中间的冰上滑过去，书包沉，衣服笨，免不了摔一个“狗啃泥”。摔倒的娃，笨拙地爬起来，故意地骂骂咧咧地走了。

巷子本来很宽，大车小辆都能过得去。冬天总有负重的三马车，困在巷子南头儿爬不上来。台子高冰层厚，突突的黑烟从机器烟囱里冒出来，男人的额头青筋暴起，吆喝着媳妇从车上下来，让她转到车后面，用手帮着推一把。

男人紧握着车把，脚下把油门儿踩到底。媳妇在车后弓着腰，双手用力顶着车帮。车轮子在冰上呲呲地打着滑儿，好几次险些倒回去。不过总算老天开眼，最终还是有惊无险爬了上去。黑烟弥漫了整个巷子，还有那渐行渐远的机器声。

那个时候，我总怀疑老夫妻的耳朵是聋的，他们或许真得听不到门口的声音，亦或是他们心中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闷？不然，明天早上，怎么又把脏水泼在了门口，让水肆意地顺着巷子中间的马路漫流呢？土台上的冰疙瘩，就像破旧衣服上的补丁，一层套着一层，越发让人看了生堵气愤。巷子，一个冬天也没有干爽好走的时候。

老头儿后来得了一种病，瘫痪了，姑娘们回家的次数就多起来了。天气冷的时候，她们照例喜欢去井台旁洗洗涮涮，不泼脏水，土台子上的冰越来越少，巷子里就又干爽起来了。

半年后，老头儿去世了，家里就只剩下老太太孤身一人了，姑娘们却很少登门了。日子过得艰难起来，老太太便改嫁到相隔十里远的旁村。大人们感慨说，那里的老头儿是个退休干部，老太太也算是有福了。可天不遂人愿，只待了半年，老太太又被退了回来。又听大人们议论说，她去了好吃懒做，人家伺候不了不要了。

再后来，有一个放鹰的东北老头儿，从村里路过，老太太终究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又跟着他闯关东去了。究竟最后咋样，也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