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然散文：空间的跨度改变了时间的质量

柴然

空间的跨度改变了时间的质量

——《新疆六记》之二

柴 然

一

在新疆，路上会占去一定的时间。

从昌吉州将军府出发到十二师二二二团场，过乌鲁木齐，看着车窗外永无尽头的绵延风景，也看着神圣的博格达雪峰溶在镀金的日光中，突然发现，在新疆坐而论道（包括在车中）却非空谈或妄言。凡是话题，一经说出口，皆可展开，讲出个道道。

如我们的司机何建春师傅，老兵团人后代，问他在这里生活多少年了，他说：“现在我多大，就生活了多少年。”意思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广袤的土地。而他这种兵团式的幽默，实际混杂有西北少数民族的东西。一种阿凡提式。

新疆物产丰富，有些地方特色，如果没有人指给你，你完全有可能擦肩错过。

如第一天中午在欢迎宴上，面前摆放的大高脚杯里，看似是红酒，我因不饮酒而未端起，到晚上，这边的朋友告知，这本是一种石榴汁，于是，试着举杯，果不其然，甘美，醇香，好喝的不得了。

沿途。尤当前往六师所在地五家渠绿洲，车会穿过好多盛大的葡萄园。

这何建春师傅，就谈了做酒葡萄和食用葡萄的差别；谈了这边葡萄的销售渠道不畅，多好的葡萄啊，不被采摘，而烂在了地里。

哎呀，咱心里，那个一阵儿、一阵儿的惋惜。

我前一二十年上炒股票，买过啤酒花和新疆天业。

这何师傅就讲了它们的主要情况；特别是啤酒花，一部兴衰史，谈了个透彻。

最终，也就差不多玩儿完了。国际方面，有德国呀、荷兰呀、日本呀等国家，有了更好、更便宜的替代品——啤酒花的品种有上百个，除了雌花用以做啤酒使用，被称为“啤酒的灵魂”，还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早在酿酒之前，啤酒花就被当作草药治病，比如麻风病、痢疾、牙疼、腹胀、耳痛、肺结核，此外，还可预防前列腺癌及前列腺增生。

“我们这儿的问题，还在当年一时兴起的啤酒花热上。”

像淘金似的，世界各地的人，蜂拥而至，来购买啤酒花，倒卖啤酒花，靠啤酒花发了大财的人，大有人在。

非常不幸的是，由于缺乏市场监管、调节与控制，一些利欲熏心的小商贩，把大量的残次品掺入其间当正品、乃至当上品卖出，市场一下就让砸下来，毁了。

全国持有该股票的广大股民，自也跟着倒霉。

600090，这是股票代码，原啤酒花改成了同济堂，现在的股价可能是三块多四块。

无独有偶，是兵团的棉花市场管理，则是把自己棉农的积极性给挫伤了。

到了收棉花的季节，兵团内部派人把棉田周边的道路挖断；采摘下来的棉花运不出去，只好被内部低价收购，如外面市场价一公斤六元，咱这儿只能贱卖个三四块钱。

这是兵团内部的自我保护和市场经济之间的矛盾。受害的还是兵团农场种棉花的职工。

二

从二二二团场（阜康市北亭镇）到五家渠，中间多处有修路，却没有修路标志，我们的车只有走到前面看见，此路不通了，跟住车再绕回去，重找另一条路。

我和何师傅说：“要么我拿手机导航吧。”

何师傅说：“哪不知会把你导到哪里去。”

这次来新疆，文学上的收获，就有知道了青年散文家李娟，读了她好几篇散文。

同来的山西原平人、散文家好友刘勇兄，随身就携带了两部李娟的散文集，车上还在看。

有朋友说，周涛也夸李娟的散文好。（好像权威认定了。）

所知道的是，周涛断不会随便夸某一个人。尤其是一直希望他能夸一夸的人。

与何建春师傅一样，李娟也是兵团的后代根（是跟了她母亲、外婆来，代际浅）；她的那些简洁的散文文字，汲取的正是这片遥远的农场土地的呼吸，精魂在天。

而她就有一篇散文，写拿手机在这边导航，如用咱的话说，导黑豆地里了，还是大半夜；再导，那就是黎明前的黑豆地里。

新疆盛产诗歌、散文，从当年在石河子的艾青到“新边塞诗派”直到今日，始终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

这次在新疆，通过刘亮程兄，又认识了一位年轻的文学评论家刘予儿——她把自己定位为一位写作者；看介绍，她还是刘亮程那个木垒书院的院长。

我看了她给刘亮程写的几个评论，其中有《[一个人的村庄]：飞翔的村庄，飞翔的村庄》、有《有一句话最终是捎给自己的》，文中的认识、发现、思考，明显超出了国中一般性的评论写作水准；尤其她对自己的评论对象（作品与人）的熟知程度，似已达至心灵相知；而文本的具体呈现，特别是在创造性语言的使用上，亦达极致。而这，你就得有文胆。

三

采访团去石河子参观兵团博物馆，路上，我即和同团的朋友讲，早在1986年，我就在这边办的《绿风》上发了（组诗）《失去的河流》，责任编辑是老诗人王辽生老师，当年写诗的朋友，多也知道：“《诗刊》有王燕生，《绿风》有王辽生。”大凡如此。王辽生老师后来离开了石河子。

《绿风》刊发的这组诗，由我和李坚毅诗兄共同署名，我们分别完成了三首，共六首，但最后发出来四首，刚好我两首，他两首，有题记为我所写：

每一粒细沙上

都有一条失去的河流

此时，我远未读到过如“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空”这样的佛偈呢，似乎天赋里真有一点儿创造性，所谓思辨亦在于生命本体；至于第一首短诗《荒郊上的磷火》，那则为我梦中所写：

夜里醒来的头盖骨

被狗从坟冢抛向荒郊

父亲的灵感，点成一盏青灯

为夜过荒原的人们

指引道路

对那场浩劫，有很深的感痛。

梦中写诗，实则不少诗人都有经历，只是梦醒之后多人不能尽快记下罢了，所谓：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

古往今来，诗人在梦中写下的名诗名句并不少见，如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如南宋许顗的：“闲花乱草春春有，秋鸿社燕年年归。青天露下麦苗湿，古道月寒人迹稀。”如英国诗人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不一而足。

四

新疆“新边塞诗派”三诗人之一的杨牧先生，于1984年初开始担任《绿风》主编，干了大概有六、七个年头。《绿风》选诗规格高；所开设的《国内群众性青年诗歌社团览胜》栏目还更有名。

他在任期我个人同也在刊物上发过诗，记着有两三次呢。

一个特殊，是我有位军人朋友直接盗取了我一首诗，安了他另一个战友名，把诗发在了《绿风》上。事儿干得不地道。

当年周涛来山西，和我们几个聊杨牧，一个突出的印象（或者说与他的诗歌才华并行不悖吧），即杨牧有特殊的政治质素，组织才能。

却道周涛的话有见地，这是到了90年代杨牧回四川，那又当了《星星诗刊》的主编。

我们当然很欣赏杨牧的诗了。不过他的诗对我们的写作则影响不甚深。

所得惊喜与意外，是在他赴任，即和管山西稿子的孙建军说：“山西有个柴然，可多留意 。”

哈，苦哈哈的、酒气熏天的诗歌日子，精神上还能得到如些这般虚妄的安慰？

是啊，小子。按捺住了发疯。绝不屈服。诗人之路。

“新边塞诗派”代表三诗人中的章德益先生，一个上海人，后回了上海。最早，在《诗刊》上读他写新疆的诗，几个句子，倒让咱沉醉了大半生：

晚霞的葡萄酒浆

醉倒了一个磅礴的黄昏

五

石河子。兵团博物馆。一下倒看见了艾青当年在这里写的《新城》，咱最是感慨良多：诗人艾青去了，留下了他在石河子生活的身影。

同在上世纪80年代，诗人梁志宏老师主编《都市》后不久，就特别办了一期“诗专号：城市诗展”；艾青专门为诗展题了字。

梁志宏老师后来写回忆录，这一段写得很详尽，其中谈到杂志出来后专程上京见艾青，艾青翻看着杂志，专门谈到三首同题诗《城市》，这其中有我一首，是凡尔哈伦式的，但意思相反；艾青早年也曾向凡尔哈伦学习；他认为我学的不错，专门夸了我几句。

而这又成了我的谈资。我是艾青夸过的诗人。

诗人首先得有回应——这也是我的一个文章名。

说周涛早年出道，那就得到过著名戏剧家曹禺老的第一顿猛夸。

在艾青的《新城》旁边，有郁笛的一首诗节选。

第二天，润疆采访团与新疆兵团文联的同志们座谈（中间有“鲁奖”作家丰收老师，他讲的兵团故事，最是感人。）在乌鲁木齐徕远宾馆，我们下车，即见留了一部大胡子的诗人郁笛在门上迎接我们。他还抱着一大摞子由他主编的《绿洲》文学期刊。老兵团人啊。

新疆来去匆匆，特此记下：

地理性包含有深邃的心理性。它产生孤独，当然，也产生文学。

空间跨度改变了时间的质量。

如坐火车、乘飞机，同样三五个小时，那它和我们待在二维世界，或者休憩，或者劳作，有很大不同。

新疆的遥远，恰同这认知，二律背反。

2019年8月6日写于屯留

2024年9月21日修改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