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狼咬的乳名本叫狼狗。是兴庄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小子。他发育快,与同年岁孩子比,能高出半个头,而且还肥实。刚满十岁就经常独自上山,名为砍柴,实为游玩。有一次,突然间被急窜来的一条野狼扑倒,照他肥嘟嘟的左脸蛋就是一口。他一边大哭大叫,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小镢头,下意识的打滚。一骨碌儿滾进十几米深的山水圪岔,昏晕过去了。那条野狼张嘴伸舌,瞪着两只绿汪汪的眼睛,绕着圪岔转了几圈,怎么也够不着,便悻悻而去。</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被家人发现救回,虽然咬伤不算严重,但却刻下了疤痕。庄上人都说,这小子命硬,将来不是省油的灯。</p><p class="ql-block"> 说来话长。狼狗他爹姓吕名家狗。是十年前家遭不幸,带着临产的老婆讨饭,被庄上一户姬姓富裕人家收留的。</p><p class="ql-block"> 这户人家的主人,四十多岁,识字不多,慈眉善目,敦敦实实,惜家护院,种地为生。育有两子,长子姬护国,是个哑子,不到二十岁,随他务农。次子姬护民,十六岁,在地区中学读书。祖上有德,为他留下四十余亩土地,其中二十多亩在川道,可以浇灌,二十多亩是山地。农忙时雇人,平时就他父子作务。虽然辛苦,但收入颇丰,是庄上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这位主人,继承了祖传家风,不仅吃苦耐劳、勤俭持家,而且为人低调,乐善好施。谁家有个七灾八难的,不是出力便是舍财帮助,大伙都叫他姬善人。那年,看着逃难到本庄的家狗两口,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女人又挺着大肚子,出于同情和怜悯,愿为提供食宿,雇为长工。家狗两口感激涕零,对着姬善人,连连磕头谢恩。</p><p class="ql-block"> 家狗当时有二十来岁,人高马大,不善言辞。干农活是把好手,而且不惜力气。虽然心里有数,但外表木讷。庄上有人开玩笑:“家狗,你是不是狗娘养的?”他只是憨憨一笑,并不生气。有人胡扯八溜,家狗的名字缺野性,被人叫多了才木讷的。他听说后,便为刚出生的儿子起了个乳名一一狼狗。</p><p class="ql-block"> 狼狗出生后,在姬善人一家帮助下,没有挨饿受冻,得以健康发育。不知是名字起得野造成的,还是缺乏教养,野蛮生长造成的,从小便打架生事,偷鸡摸狗,爬树掏鸟蛋,上山追兔子。庄上人都说这小子狗种变成狼种了。自从被狼咬后,大伙便改口叫他狼咬。</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怪。狼咬被狼咬后,不仅纵向长的快,横向也长的快。不到十六岁,用“五大三粗“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一改其父的木讷和只知道干活的秉性,能打能闹,能说会道,好吃懒做,就是不爱干农活。一心想谋个不下地的差事,经常参与些打架斗殴类的事。</p><p class="ql-block"> 时间来到1947年。解放区斗地主分田地运动拉开了序幕,兴庄也不例外。姬善人家被划为富农,姬善人被戴上富农份子的帽子。吕家狗家被划为雇农,家狗父子被吸收为贫民团成员。因为姬善人在庄上有威望,批斗时没人发言。主持会的便指名道姓要狼咬带头。</p><p class="ql-block"> 狼咬是个生瓜蛋子,不识好歹,没有是非观念,但有心计,会跟形势,表现欲强。他虽然听不进家里人的说教。但把有点权势人的话当圣旨,执行很到位。好不容易有个表现机会,怎能错过?于是冲到姬善人面前,指着鼻子吼道:“你这老不死的,你家的地本应由你和哑子叔种,为啥叫我爹也跟着遭罪?……”说着说着,狼性上来了,照着姬善人的老脸,劈头盖脸打开了。</p><p class="ql-block"> 兔子急了会咬人的!从不生气的家狗,气得两眼冒火,上前一把掀开狼咬,大声骂道:“我上辈子没做好事,怎生下你这个祸根,你姬爷是咱恩人哩,你咋能这样呢?那一年狼咋没把你吃了?从今天起,老子不认你了”!家狗越骂越生气。扭头拾起一根柳棍,照着狼咬的屁股狠劲打起来。狼咬用右手护屁股,家狗便照他左肩砸。几棍砸下去,狼咬便瘫坐地上。右手悟着左肩,妈妈老子嚎叫起来:“坏老子吕家狗,我是你儿哩,咋下手这么狠”!听到狼咬的叫骂,又抡起柳棍,准备照头砸,被几个眼疾手快的年轻人拦住了。</p><p class="ql-block"> 自从被他爹打了后,狼咬再没有回过家,后来在兴庄所在乡公所当了临时保安,成为惩戒“坏人“的一员猛将。土改中期,家狗因袒护姬善人、“干扰”土改,被扭送到乡公所。保安头头朝狼咬眨了眨眼,他便会意。取来一把绳子,三下五除二便把家狗捆起来了。嘴里还骂骂咧咧:“家狗老子,你再替富农份子说话,我就做了你!”。</p><p class="ql-block"> 家狗这时气不打一处来。虽然两条胳膊动不了,腿脚能动。只见他用力咳嗽了几声,嘴里酝酿了一团又粘又稠的浓痰,乘狼咬不注意,一步向前,对着狼咬说话的嘴巴用力唾出,不偏不倚,正好射进他的嘴里。突如奇来的一唾,把狼咬恶心的跳天缩地,扑上去便猛抽他爹的耳光。旁边一位老者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高声喝道:“世道变了,孝道不能变,儿子打老子天理难容,还不住手!〞</p><p class="ql-block"> 镇反运动中,被临时抽来县保安科帮忙的狼咬,更有了用武之地。对查出的几名有血债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公判前都是让狼咬捆绑的,其中一名在抓捕中强力反抗,狼咬一个箭步蹿过去,三拳两脚就搞定了。领队伸出拇指直夸:“勇猛”。事后被雇佣为门房看守。</p><p class="ql-block"> 经过镇反运动历炼,狼咬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按上面的意思出猛力,打人也是有前途的,或许还能抹掉“雇佣”二字,吃上一碗正而八经的公饭。</p><p class="ql-block"> 话分两头。姬善人在地区中学读书的次子姬护民,思想进步,未毕业就參加了革命。几经辗转,于五十年代中期,担任了兴庄所在县的副县长。当时姬善人还戴着富农份子的帽子,快七十岁的人了,仍然下地劳动。看到二儿子衣锦还乡,不禁泪流满面,不停叨叨:“有靠了,有靠了”。也许与狼咬的野蛮绝情有关,期间吕家狗两口,先后谢世,是姬善人找人安埋的。</p><p class="ql-block"> 时间进入六十年代。省城北部的山区,连年旱灾,收成无几,人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就是有水地的兴庄,大伙也填不饱肚子。期间,姬善人两口也先后老去,家中只有哑子姬护国一人了。但狼咬看大门,吃着供应粮,没怎挨饿,仍然膘肥体壮的,遇到抓捕惩戒“坏人“的事,浑身是劲。</p><p class="ql-block"> 1966年春夏之交,文化大革命运动在兴庄所在的县大张旗鼓的展开了。根红苗正的狼咬一下子成了“抡手货”。哪里开批斗会,便把狼咬请去维持秩序,震慑捆绑“坏人“,他每次都欣然接受,乐此而不疲。</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狼咬,走路头仰的高高的,晃着脑袋打官腔,见了熟人也端起了架子。经常手里捏根锹把,屁股后面跟几个氓流,吆五喝六,横行于大街小巷,美其名曰“巡视安全“。</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狼咬,学会了点头哈腰,对领导的指示,常常能创造性的贯彻。</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狼咬,捆绑人的技术炉火纯青。为了捆的更紧,他用两手紧拽余出的绳头,把已经捆住的“走资派”,用他厚实的肩头背靠背扛起来,使劲缩腰晃动。那些“走资派”,多数身体不够强壮,经常被勒得疼痛难抑,哭叫不绝。他本人也被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豆粒般大的汗珠子,在他那张有疤痕的胖脸上不停的生出,不停的滚落。时任副县长的姬护民,也被打成“走资派”,加上有个富农份子的爹,批斗更为频繁。对姬护民的捆绑,他也毫不手软。一次,竟被折腾得当场昏死过去,拉在裤裆里。一位造反派头头拍着狼咬的肩膀说:“好样的,以后跟我干〝。</p><p class="ql-block"> 紧接着造反派和保守派的武斗开始了!狼咬被造反派委任为武斗排长,每次打斗,他都冲在前面。在攻打保守派占领的最后堡垒时,他第一个冲进去,见人就打,甚至对俘虏来的学生也动手。看哪个不顺眼,照屁股就是一锹把:“操你妈,叫你拧呲”!</p><p class="ql-block"> 本县的保守派被“征服”后,又跟随欣赏他的那位头头,参加攻打临近县的保守派。此时,狼咬被升任为武斗连长。这次鸟枪换炮了,是真刀真枪的干。狼咬挑选的五十名“精兵“,三八大盖枪人手一条,黄军大衣人手一件,乘坐大卡车,威风凛凛的随武斗团直奔“前线”。</p><p class="ql-block"> 遣撼的是,对方凭借地形优势,“负隅顽抗”,一连攻打了半个月,每天虽然枪声大作,喇叭互骂不断,但毫无进展。</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时值隆冬,北风呼啸,气温降至零下二十多度。狼咬所带的五十人,整日爬卧在野地里,一个个灰头土脸,冻成了“缩头乌龟”,士气很快消沉下来,多数人都朝</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天放枪,唯有狼咬等三、二人,一心想再立新功,得到提拔重用,仍然劲头十足,死盯着对方的阵地,随时狙击。有一次,狼咬瞅见了对方的巡哨小队,一枪射出,撂倒一个,便高兴的大喊:“我打中了,打中了”!为鼓舞士气,带队的头头表场了他,并当众奖励了十元钱。事后证实,被打死了。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对方因有了伤亡,密谋报复,便凭借地形熟悉的优势,精心策划了一次夜间奇袭。狼咬他们的队伍,本是一群乌合之众,都没有上过战场,而且士气低迷,不少人准备逃跑。大约是凌晨三时左右吧,睡梦中的造反派队伍突然被枪声惊醒。当他们听到“缴枪不杀“的喊声后,顿时乱作一团,腿肚子直打颤,不少人把枪都扔了,纷纷逃窜。狼咬“强势”,逃跑也逃在前面。那名拍过狼 咬肩膀的头头 当场被打死。 </p><p class="ql-block"> 毫发未损,奇袭制胜的临近县保守组织的头头十分明智:同属共产党领导,相煎何急?于是不再围堵,所以未造成更多的伤亡。狼咬他们却一个个垂头丧气,丢盔弃甲,丢人现眼,在冻饿交加中,十分狼狈的逃回本县。</p><p class="ql-block"> 随着运动的深入,各级各单位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狼咬在运动中表现突出、跳得高,真的被抹去“雇佣”二字,转为公安系统的正式工,一时间高兴的一蹦三跳。</p><p class="ql-block">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造反派红火了不到两年的光景,形势便急转直下,不再吃香了。被结合进各级领导班子的头头,纷纷被清出。一批老干部重新回到领导岗位。姬护民被提拔为县革委会主任。狼咬被公安系统清洗回原籍。父母早己亡故的狼咬,在兴庄举目无亲,只得死皮赖脸的去求哑子姬护国,一口一个姬大叔叔的叫着。好在姬护国继承了他爹的善良,还是收留了他。</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初,县上为原造反派的头头和骨干,以及参加过武斗的人员举办“说清楚“学习班,狼咬是被专车接来的。主持人问狼饺:“你文革中打过人吗”? “打过,土攺中、镇反中也打过“ 。“为什么要打人” ?“领导指使的”。 “你参加过武斗吗“ ? “参加过,我还是武斗连长”!狼咬回答十分爽快。</p><p class="ql-block"> 主持人又问:“打死过人吗〞?听到这个问话,狼咬显然有些反感:“打仗嘛,总会有伤亡,打死过。还受了表扬,得到奖励,因功转我为正式工”!</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里,狼咬激动了,顿足捶胸的大声喊起来:“用起搂在怀,不用推下崖。我在公安系统也算个人物,公务繁忙,为啥把我赶走?从土改至今几十年,我打人都有由头,光明正大。上面指哪我卖力的打哪,从不推诿。特务份子被我惩治的昏死过去;“走资派”被我捆绑得哭天喊地;几个牛鬼蛇神被我整得服服帖帖。连我爹都被我捆绑得结结实实、打得鼻青睑肿,因此被赶出家门,再未见面。因为挥拳弄棍,女人们瞧不起,至今光棍一条,以至断了我家香火,够‘革命’了吧,现在还倒找我的茬,公理何在?……。”狼咬滔滔不绝的辩解,竟引起部分人的共鸣,一时间会场躁动了,狼咬嚎陶大哭起来,主持人只得宣布暂时休会。</p><p class="ql-block"> 至此,狼咬打死过人己定案,被收监。</p><p class="ql-block"> 命案要用命来还的。公判那天,姬护民就坐于主席台正中央。他望着台下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一团毛巾,愤愤不平仍然写在大肥脸上的狼咬,百感交集:想到起早贪黑,一生务农,诚实本份,积德行善的父亲被載上富农份子的帽子,横遭打骂批斗,被监督改造,含冤而世;想到老实巴几,知恩图报,靠扛长工为生,与不争气的儿子断决往来的家狗大哥含恨离开人间;想到残疾的大哥,和正常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生未娶,眼下孤身一人守护着家园;想到狼咬野蛮成性,耀武扬威,狗仗人势,打人捆人的情景,五味杂陈同时拥上心头,眼角不禁泛出了泪花。他己经“超期服役”了,也许这是他以领导的身份,最后一次坐在主席台上。</p><p class="ql-block"> 公判结束后,狼咬是要被押上刑车,拉到不远处的山窝执行枪决的……。至死,他都没有弄明白:战场上打死对方的人天经地义呀,自已错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狼咬,脑子一片混沌,是在迷茫中歪倒在血泊中的。</p><p class="ql-block"> 常彥杰</p><p class="ql-block"> 2024年9月19日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