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春 之 雨 </p><p class="ql-block"> 大年初四就要开拔到天门芦市挖汉北河,二百多里路三天赶到。</p><p class="ql-block"> 天灰蒙蒙还湿漉漉的,手使劲能捏得下水来。过了汉江老天爷果然憋不住了。打发给我们的不是“沾衣欲湿”式的温柔,当然也不会是“如决河倾”式的生猛,而是那种初湿尔发再湿尔衣最后迫尔披胶纸的渐进恶作剧。</p><p class="ql-block"> 下了江堤,雨势稳中有进,垸子中的土路开始有些泥泞。有道是“春雨贵如油”,这会儿是应该去掉一个“贵”字,春雨如油泼洒在地面滑滑溜溜使我们踉踉跄跄——上苍历来都习惯以慷慨的方式幽众生一默。</p><p class="ql-block"> 披上胶纸就臃肿,肩上挑着行李米菜箢箕锹少说也五十多斤的担子,最要命的是担心脚底下打滑,要不来个仰面朝天会有多尴尬呀!但愿我们这一路滑溜不会打扰杜牧戴望舒们春雨中行走的诗情。</p><p class="ql-block"> 背黄挎包的政宣员(工地负责宣传政策表扬好人好事批评坏人坏事的临时抽调人员)呼呼地赶过来传达大队指示,今天要赶到马湾过夜。叮嘱队长几遍呼呼就消失在我们前面,他空手走得快。</p><p class="ql-block"> 身后两个堂兄开始议论。凭什么一个初中生搞这轻松事?我们兄弟是说不比他强,还是写不比他强。你还不知道么,总不是为先生叔子旧社会那点事。哎,都是一肚子字害的!最后一个叹句是他们的异口同声。</p><p class="ql-block"> 两个老兄的议论要作点解释。他们在为我抱不平。徐州会战那会儿,父亲给沾点亲的军需处长当了七个月的文书,这七个月被历次大小运动反反复复揪着不放,我受牵连顺理成章。不给当政宣员这类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干嘛还“心有戚戚焉”,麻木也是护身的甲胄。</p><p class="ql-block"> 终于赶到了马湾辖地宿营。借宿的房子很大,鹤立于村中。进门是堂屋,再进是天井,两厢各有三间大房,顶头与堂屋相对的是拖厢房。我们一行在堂屋里地铺伺候。</p><p class="ql-block"> 从大房里走出位瘪嘴婆婆,看来是位急于寻找倾听者的老太太。不待我们收拾停当她老的话头就如开闸的浪头哗啦啦倾泻下来。内容很庞杂,措其要:大屋现住三家人,原业主是个地主;土改时农协会看老地主行善、人缘好,就网开一面让他儿子住在拖厢房至今。</p><p class="ql-block"> 没电时代的农村雨夜,人们大抵睡得早,村子异常寂静,寂静得屋檐的雨水滴在地上都听得真真切切。我好奇于三家住户的关系,踱步到天井一侧。黑黢黢的,只有拖厢房一间小屋有灯,灯下一小姑娘在看书。</p><p class="ql-block"> 别看了,有么用啊!费油。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妈。让她看会儿,字在肚子里又不会烂。一个男人的声音,“地二代”的她爸。</p><p class="ql-block"> 走到房门口,小姑娘看到我,马上亮出书的封面,像是接受检查似的。我走进房里,示意她继续看。她读的是一本《毛主席的好孩子刘文学》,很投入的指读。我告诉她指读会影响读书的速度,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可能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指读”,不过小手还是慢慢离开了书页。</p><p class="ql-block"> 小姑娘的可爱让我产生了不让字烂在肚子里的冲动,借用她的笔和纸工工整整写下来杜甫的《春夜喜雨》,并小声叮嘱她自己读不要外传给别人。小姑娘懂事地连连点头,眼珠忽闪忽闪似两颗黑宝石,尽管一灯如豆。</p><p class="ql-block"> 次早我刚洗漱完,小姑娘便把我拉一旁,附在耳边背诵了《春夜喜雨》,像交作业似的,不过是把“乃”读作了“仍”。我正了音,她笑了,两个小小酒窝盛满了羞涩和自信,为她读错了的字,为她能背下的诗。</p><p class="ql-block"> 屋檐淅沥淅沥的雨不能留住我们的脚步,到目的地还有二十多里呢。告别大屋,告别戴着斗笠到大门外和我们告别的小姑娘,继续雨中的行程。</p><p class="ql-block"> 都走过了两个村巷,心里还总是寻思着《春夜喜雨》的尾联,“红湿处”是何等场景?“花重”又是哪般模样?我不禁依依回望那大屋,远远的戴斗笠的身影还在。一朵春雨中的蘑菇。</p><p class="ql-block"> 2024、9、2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