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儿

家乡味道

<p class="ql-block">  前些时回乡,偶见阿七儿,彼时他正叼着根纸烟,伏着身形,全神贯注地手握一根冥香点放炮仗。震耳欲聋的声响炸得人四散奔逃,唯有他踞立在那里岿然不动。炮仗燃起的烟尘,环绕着阿七儿,隐隐约约,仿佛腾云驾雾的行者,又似仙风道骨的神人,似是明明了了,恰又诡秘重重。入眼尽是萧瑟肃穆的景象,真应了主家生离死别的奠仪场景,也证明了阿七儿担当职守的熟练和专长……</p><p class="ql-block"> 作为久别家乡的离人,大抵已经在很久以前就走出了曾经与邻人们交织过的生活,偌大一群人,一半老者一半妇孺,匆来匆去地忙乱,人们无暇也懒得表示与我重逢的热烈,“回来了?专程回来的?”——除了一两句客套的寒暄,连同身子侧过带动的疾风从耳边飘过,一切又复归一个人置身喧嚣的尴尬,一个人独处的难奈。</p> <p class="ql-block"> 这时,一根纸烟从耳侧递了过来,“吃烟么?”阿七儿在工作的间隙里腾出左手送来一支烟,右手正拿着毛巾擦拭着脸上头上的汗渍和粉尘,嘟囔着::“这闷热的鬼天气放炮真吃亏,一身汗,一身泥……只怕是要下雨了,正好洗洗亡人上山的路。”我顺着声响,抬头细瞧,阿七儿正喝喝地笑,毛巾拂过脸宠,粉尘与汗渍相和而成的黄丝丝,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象极了泥工正抺着的墙,只是有鼻子有眼的凸凹。我挪了挪身,忍着笑,接过烟,顺手递给他一把烟盒折成的“摇扇”回道:“辛苦了,歇一歇,息息汗……”‘</p><p class="ql-block"> 说实话,这么多年的邻舍,我与阿七儿却没有多少交际,更没曾细究过是他比我大还是我比他大,总之年龄大抵相仿吧!看他满面红光,身干粗壮,一头黑发,还有满眼纯净的光,悄然间心泛微澜,想想半生飘泊,早已华发渐生,一身疲惫,满脸沧桑。惆怅之间一时语塞,半天才挤出一句无由的打趣“你还是那个少年郎啊!”看得出,阿七儿被这句话催出了惊喜,只是场景所限,硬生生逼回了呼之欲出,内心里早已打着哈哈的笑。</p> <p class="ql-block">  隐若记得,在他撒尿和泥的年纪,阿七儿的母亲就撒手人寰。已忆不清他童少时的太多过往,只晓得别人背起书包上学时,他却背起提篮,猪草一筐又一筐;只晓得受了委屈时,别人都奔上父母,他却叉腰怒目,一幅凶神恶煞上门耍狠的相,以至于,后来,他的身边渐渐地没了玩伴。</p><p class="ql-block"> 据说他有点懒,族人曾给他物色了匠人师傅,只不过没学三天,他就披星载月地一双光脚往家里赶。也曾有族亲想带他赶一趟打工潮,他也百般推脱,甚至躲进了山。估摸他想着,依靠着父亲,守着几分薄地,免强还能糊囗度日。</p><p class="ql-block"> 时光流转,父亲也在交替的劳累中早早故去,很长一段时间,阿七儿穷得家无粒米,身无分文。几多月黑风高的夜晚,人们常能在路边的玉米花生地里,瓜棚果架下,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看到闪闪缩缩的魅影,人们心里明镜似的,遇上了干咳几声,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可能吧,人们都心存着愤懑的良善,也许还有对阿七儿横恨的后怕。还好,阿七儿只取果腹之需,不贪婪,不孽强,人们也就听之应之了。</p><p class="ql-block"> 顺手牵羊终究不能长久维系生存,更何况人人都有脸面,阿七儿应该觉得他也有。所以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他只好尝试着捡拾起父亲丢下的犁耙,操弄起苦憋的生计,年复一年,阿七儿的谷仓里也逐渐有了余粮……身板也被繁重的劳作锤练得结实和硬朗。他学着人们春上釆蕨菜,夏寄捕织鸟,秋来摘野果,时时节节也有不少的零散小钱入帐。</p><p class="ql-block"> 邻舍提点他,乡里乡亲的红白喜事,他可以放一挂炮仗,讨个喜庆陪个悲伤,去混个三餐两餐。往往这时,阿七儿总会面红耳赤地回怼和争辨:“我不是那好吃懒做,三五成群的乞儿,要去我也是去帮忙……”不知哪次开始,就常看见他在人们的红白喜事里烧起了火,端起了盘。后来,连带着陪夜,守场,再后来专职干起了燃放炮仗,还有凭着一身力气,兼职干起了送老人上山的“轿夫”……</p> <p class="ql-block">  有人给他说过媒,不是女方嫌弃他的囗无遮拦,就是他嫌弃女方的拖儿带女或者身有疾患,婚姻大事也就在高不成低不就的选择中荒了又荒。眼见着同龄的人做了爹娘,盖起了新房,阿七儿也许也会黯然神伤,因为只当聊及家长里短,他就识趣地避开和躲闪。有人说,常看见他,星夜里,一个人,一支永不熄灭的纸烟,在他家门口的条石上,久久地,久久地忽明忽暗。</p><p class="ql-block"> 如今政策好,他也住上了一层的小砖房,政府为他配了电视,液化气灶,还有席梦思床。只是他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那戏里边是张飞杀岳飞,还是刘邦打刘备,液化气灶一层盖一层的灰尘也积攒好些年了,他找了几块红砖在厨房的后边支了个简易灶台,阿七儿觉得,柴火灶使起来方便,还不要花钱,更觉得柴火煮出的东西才是他熟悉的味道,才让他模糊的记忆里,还能清晰地看得见他娘的模样。他觉得席梦思是个好东西,躺在上边,他梦得着挣了大钱,做了新郎,有了儿女……一梦就到大天光。</p><p class="ql-block"> 酒席间,阿七儿多喝了几杯,滚滚的汗滴掉在地上,一定转起了微尘,就像他梦境里的世界,不曾被人发现和提及。看他喝得云里雾里,邻座笑道:“阿七儿,还想讨个婆娘么?帮你做个媒。”阿七儿应道:“不想了,一个人过自在又快活。”这句话,没有酒味,格外地清楚…… </p><p class="ql-block"> 一群人吃罢酒席,或驾着摩托或驶着小车绝尘而去,阿七儿也跨上了他的二手二八大杠撒着欢儿地往前赶。天空飘起了雨丝儿,阿七儿的脸上一定有雨,还有汗。庄稼汉没这么多讲究,远远见他吼着山歌,必定在享受着这难得的凉爽。</p><p class="ql-block"> 走过太多的村庄,见过太多守村人的模样,固守的思维,使我对守村人始终保有一成不变的评判。偶遇阿七儿,让我内心激荡,汗颜自已一概而论的执拗论断。其实,命运与劫难总是在貌似虚无里游游逛逛,只不过,击中了他们,使得他们的人生却成了人们眼里别样的境况。</p><p class="ql-block"> 席终人散,于我于他,再见定属偶然,他依就在村里,这块彼此熟悉不过的地方。而我还会别过故土奔走四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