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屋

静水听禅

<p class="ql-block">我总觉得父亲这辈子一直在忙忙碌碌修造屋子!</p> <p class="ql-block">当孩子时(上世纪五十年代)跟着祖父大伯父一起整修了我们家族那处古老的院落,早些年我们搬离后连同屋前的场院一起救助给同村徐氏大家族一个安字辈的寡妇母子们居住了。这处老屋,父亲在童年成长,在青年挥洒了青春,无奈在而立之年忍痛操办了他的父亲,我的祖父的丧事。</p> <p class="ql-block">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国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步伐加快,家乡那一片肥沃广阔川地被当地政府征用建成小镇居民点。我家的那块七亩多的土地因一条马路之隔被规划在了征用范围之外,错失了分配居民房的机会。村子里其他大多乡民纷纷花钱买了一处处屋子,自个防老也为了方便安排老人后事。我们子女几个商量好几天又争得母亲同意决定在老家给父亲也买一处房子,千说万说父亲总是极力反对。父亲怕老,老了意味着啥,父亲比我们都清楚,于是这件事只好暂时搁置下来。</p> <p class="ql-block">庚子年初,新冠猖獗,肆虐人类。许多有基础病的老人挺不住纷纷去世了。是忌惮新冠的淫威,还是心烦母亲的唠叨,还是另有想法?我无从得知,我只是坚定的认为父亲还有一颗年轻的,不服老的心,他决定重修老屋。他要在当年自己辛苦打拼的老屋宅基地上建造一处新屋。古历二月,龙抬头节过后不久,父亲建造新屋的宏伟计划如期实施。接下来我和四弟就忙乎起来。邀请阴阳先生打眼确定主房,偏房地址,大门走向还有动土日期。又四下打听盖房匠人,帮忙小工。然后又北上固原,南下平凉,四处张罗筹备建筑材料。这样就把自个搞的忙忙碌碌的,但想到新屋早一天建成,父亲早一天了却心愿,儿女们早一天心里踏实。心里头能这样转过弯来想,那么每天早起开车来回穿梭老家县城的事干,看似简单枯燥,实则被我们哥弟俩奉行为一次神圣的工作!</p> <p class="ql-block">造屋的日子里,父亲总是起得很早,很早就简单的用电饼铛烤热烤黄一小块烙饼,简单的就着一杯热茶,简单的用完早餐。然后下楼守侯在公交站点旁。满头白发被早春寒风吹起,在早春阳光照耀下,远望如一根根银丝在我眼前闪动,闪动闪动着就把父亲闪动去了暮年,也闪动起儿女心中早年隐隐的伤痛。可父亲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一头银发飘飘,习惯了跟往常一样抬头在小县城车流中张望,张望。一会儿,四弟的轿车从县城西面缓缓驶来,稳稳当当停靠在父亲身边,父亲踏着迟缓的脚步,拉开车门,坐在副驾座上,一副略显迟滞但仍祥和的目光注视车辆前方,一直瞅向远处山梁梁那方。</p> <p class="ql-block">大约二十分钟,十多公里上上下下的山路行程结束,车子稳稳停靠在老家大嫂新近盖好的一处农家小院。父亲小心翼翼扭开车门,缓步走下车来,迟踏着步子缓缓来到新屋工地。这儿瞧瞧,那儿瞅瞅,也不闲着自己就拿起一把铁锹,到屋前屋后铲铲土,用手捡捡拾拾碎砖头破瓦片,干不长久,父亲的老腰就受不住了。父亲的腰前几年因一场莫名的带状疱疹落下后遗症,走路时间一长或站立过久,腰痛就折磨的他痛苦难受。我和妻子请来几名大夫替他诊治,总不见好,无奈只好到药店买来一盒盒伤湿止痛膏,父亲痛时自个儿敷上一贴,只能暂时缓解缓解。</p> <p class="ql-block">在新冠恣意肆虐的日子里,今年春天雨水也出奇得稀少。每天太阳涨红着脸象亲戚般亲热地如约探望,亲热地如约提醒工人们抓住时机完成工期。于是,五六名砖瓦匠人顶着烈日,迎着炙烤,紧张有序的埋头干着活儿。一码码水泥瘪下去了,一落落红砖瘪下去了,一堆堆沙砾瘪下去了。五十多个日子过去了,父亲的新屋终于宣告完工。红砖,灰瓦,蓝墙的新屋被一圈两米高的院墙包裹,傲然矗立,煞是亮堂光鲜。</p> <p class="ql-block">父亲终于在老家又有了一间自己的老屋子。于是每到周末或者假期,我们姊妹几人总爱开着车拉着两位老人去一趟老家的新屋。在春日的早晨沐浴阳光,在夏日的午后聚集在新屋房前屋后拔草侍弄荒地,经营小小的菜园子,辣椒红,白菜肥,萝卜白,西红柿红里泛着黄,引来昆虫蛐蛐飞舞鸣叫。那段时光里父亲似乎又恢复了青春活力,帮助我们干这干那。生活当你正在经历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属于你了!在新屋快活不到一年的光景里,一场突如即来的疾病让父亲住院治疗不见好转,无奈之下进行胆囊切除术。也许是手术时间过长,也许是全麻的后遗症,自从手术后,父亲总是健忘,忘记了以前好多事,似乎有老年痴呆症状了。身体也跟着虚弱,走路更加迟缓无力,我感觉父亲似乎又老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2022年底,国家西气东输工程项目经过老家,直径一米多的输气管道刚好通过我家新屋建造地基底下,没办法新屋又要拆迁重建。这会儿新的屋子地址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在老家的这块土地的其他方位建造,而是选择居民点西侧我家的那块七亩地(我们习惯称呼大块地)上建造,在建造这块新屋期间父亲由于身体原因很少回家,全程由四弟一人奔波劳碌,因国家紧缩土地政策实施严格,建筑面积很小很小。建成后父亲很少回家转动,偶尔回去一趟,脚步更加迟缓,腰身更加佝偻,眼神更加迷茫游离。按照土地征用政策,这处屋子建成后,被征用的那处屋子就要拆除。花费了父亲心思的,给他带来快乐的距离老家院落附近的拿出宅子要花费了父亲的我们仅仅间断住了两年不到的那间新屋拆迁时,父亲主动提出要回家看看,看到眼前废墟狼藉满地,他在心里喃喃自语道:可惜一处好地方了。</p> <p class="ql-block">我无意间听到父亲的这句叹息后,不由想起造屋的数十个日子里,父亲总是蹒跚的脚步拖着佝偻的身躯迟重的缓缓移动于那一排排小松林间(此处的松林是后文还要叙述的父亲修造的另一处老屋的场院上新栽的),背伏双手站立在那一抹抹绿色中,一阵阵微酗的凉风吹过,掀起父亲那头稍显浓密的白发,不小心惹动了父亲的情思遐想。父亲在想啥?我伫立远处菜地边,凝视父亲身影久久,心里做着各种揣测:父亲难道在思辨一个哲学命题?身前新屋?身后老屋?新屋?老屋?老屋?新屋?如此循环反复?不得而知!但潜意识告诉我:父亲肯定在回想他的过去,回想他青壮年时在这片土地上吆喝着一对老黄牛开荒犁地,然后种下希望的种子,收获着丰收的喜悦,一家人一起享受生活的幸福,那段岁月,是父亲他亲手酿造的醇香!</p> <p class="ql-block">父亲得益于排行叔辈老三,小时就在家乡学堂上完高小,认识不少汉字,又对数学感兴趣。凭着心灵手巧,努力好学,能熟练拨打一手好珠算,在当时的高小小有名气。毕业后无奈家境穷困,无力再上更高的学府,只好回到村庄。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国正处于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加之六零年的大跃进运动,大饥荒,频繁的自然灾害导致农村经济疲惫,物质极度匮乏,生活方式落后,生产条件恶劣,导致人们生活贫穷。尤其当时穷甲天下的西海固农村,人们意识观念更加陈旧落后,很少让自家孩子到附近高小读书求学。因此,凭着肚子里那点还算充足的墨水,凭着打的一手好珠算,凭着当过保长的祖父推荐,父亲先后干过小队队长,小队会计,大队队长,大队会计。干到四十岁左右,又凭着为人忠厚本分,老实诚信,被本村一位泥腿子包工头看中,招呼去建筑公司搞会计工作。长大成人后的我,多次从老家众多爷父老子一次次闲话聊天中无意得知:父亲无论干那种工作,始终兢兢业业,公事公办,从不偏袒自私,因而在方圆几十里乡村赢得一片美誉。本着对公家事尽职尽责,父亲经常出门在外,疏忽了操持照顾家小。</p> <p class="ql-block">由于排行最小,自然祖父祖母就留在父亲身边,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居住在开篇我提到的那个古老破旧的老屋:黑乎乎的窑洞,爬满苔藓地衣的土墙,院落东南角落还有一处几乎裸露的简易泥土墙堆砌而就的厕所,可所有这些并未影响我们那时还算“富裕”的生活,有读书陪伴,有祖父讲故事听,我觉得自己的童年快乐无忧。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着,进入八十年代,生活条件一下子好了很多。眼看着村子里其他住户纷纷迁移老屋,在山前平旷的,阳光充足的川地里建造新屋。那时母亲还年轻,一颗也想搬出去住的心跃跃跳动,经常絮叨聒噪父亲,父亲耳膜受不住,无奈之下决定要给母亲,给我们姊妹六个重新造一处新屋。</p> <p class="ql-block">费劲许多周折,父亲才从大队要来一处新屋建造的批复。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来那时身体还算强壮,人又老成持重的张家姨夫连同当了几年民办教师的舅舅帮忙当大师,我和大姐,大哥, (当时霞妹,三弟,四弟年龄尚小)姊妹仨人帮助父母二人,用一辆人力车把一车车湿湿的黄土推拉拽扯到新庄子前面的低洼洼。辛苦了三个年头一处依山开凿出五孔窑洞,崭新兀立。俩排用胡基黏土堆砌的架子房,东西对口。一座高高耸立的大门楼子在一排新土夯筑而起的院墙烘托下,将新屋的美好蓝景彰显的淋漓尽致!可惜地处阴面,冬天阳光照耀很少,一直感觉阴冷潮湿,但由于是新屋,心里感觉还说得过去。 在这处老屋里,父亲出嫁了他的长女,我的大姐,给他的长子我的大哥隆重的完了婚,也算是暂时完成了自己人生里两个不小的任务。</p> <p class="ql-block">至今记忆犹新,这处耗费了父亲美好青春,劳损了父亲腰肌的新屋没有住多个年头,我们姊妹三人(我,霞妹,红弟,龙弟年纪尚小,留在二老)如同一只只麻雀纷纷舍弃这块栖息之地,前前后后在县城置办新居,成家立业。父母二老也十年前搬到了县城居住。于是这座新屋又变成了老屋,被一把铁锁牢牢锁闭了几十年。每逢春节回老家上坟的日子,路过老屋周围,总忍不住驻足小山梁卯卯上,伸长脖子向院内张望:一地萋萋荒草掩埋了老屋的院落,当年父亲带领我们姊妹亲手开挖的崖面子如今已长满了黑黑的苔藓,几孔窑洞像一张张乞丐的嘴巴老迈无力的张着。这处沧桑的老屋终于在庚子年初(也即父亲建造新屋的这一年)农历三月,在四弟叫来的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隆隆轰鸣声中夷为平地,在那处院落之上重新新载了一丛丛松树。栽树期间,父亲总是嫌弃我干的不好,无奈之下我们爷俩只好合作:我负责用铁锹挖树窝,父亲负责栽树,传言父亲栽树耐活。一个上午过去了,在我流了一身又一身臭汗之后,终于让一排排松树挺立在院落之上。晒着阳光,喝着自来水,沐着春风,期待来年扎稳根基,茁壮成长。</p> <p class="ql-block">这时正值春末夏初,气温开始回暖,风也多了起来。时不时就有一股股风吹过松林,棵棵新栽的松树前后左右晃动,腰身一会儿匍匐着地,一会儿挺直。父亲蹒跚的脚步拖着佝偻的身躯缓缓移动,迟重的身影飘忽于那一棵棵松林中。一头稍显稀疏的白发异常显眼,在一股股猛烈的风吹草动中忽闪忽闪,忽闪得不再年轻的我眼眶湿润。心想父亲老了,父亲已不复当年之龄。</p> <p class="ql-block">穿行在行行松林间,阵阵微风吹过,掀开了我的一头长发,让我的视线久久凝视这处老屋:那曾经光堂的崖面子,让一坨坨黑褐色的苔藓搭伙着许多圆融融干枯枯的蒿草,如同一绺咎老年斑歪斜杂乱的爬附在上面,破弊荒凉,衰败苍老。回想当年由父亲带领我们姊妹亲手开挖整理,她是何等亮堂光鲜!可如今?荒草依依,伤痕累累。屋犹如此,人何以堪!一阵莫名伤感过后,又想起父亲当年手挥铁锹奋力开山挖土的情景:那时父亲三十七多岁,正值人生黄金时期,年轻有力,身强体壮。一个人凭着结实有力的肩膀扛起了一家子全部生活。如今父亲七十多岁了,腰板不再挺拔,脚步不再健稳,如同这老屋一般步入暮年。真使我感叹时光这把无情的雕塑刀,在分秒流淌间悄无声息的颓废了父亲的青春,锈蚀了父亲的斗志,然后把他装扮成现在这般模样。</p> <p class="ql-block">忽然,又一股股风从田野那边吹来,吹过玉米地,一个个玉米棒子肥肥的结长在一棵棵玉米秸秆上,一片片窄长窄长的叶子象一绺咎飞天玉女腰肌间的流苏在风中飘拂,和着风的呼啸,奏鸣成一曲曲田园交响乐,然后又欢送着风儿吹过几丈高的白杨树梢头,终于停落在老屋院落上面的松林,轰动起一排排年轻的松树前后摆动,站立不稳,父亲看到这急忙过来一个个扶正那些歪斜在地的松树,如同我们姊妹几人出生不久,刚学会走路时,几次不断反复的趴下,那时父亲就赶忙过来扶起我们。</p> <p class="ql-block">可现在,父亲在修建了一处处屋子的流年岁月里老下去了:头发全白,腰身时常疼痛痛,双腿老迈无力,更可怕的是“心”老了。</p> <p class="ql-block">眼前松林里吹过来的一股股风警醒了我:是父亲让它建造的那些屋子一个个变老了,还是那些屋子一年年把父亲变老了?</p> <p class="ql-block">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父亲和他的那些屋子一起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