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1974)那年春,我从马村公社高中毕业。由于大学已停办多年,高中毕业唯一的去处就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城市学生叫下乡,农村学生叫回乡),于是,我和同学们一道回乡参加了集体生产劳动。<div> 一天,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结束后,老队长赵结实大声宣布道:“男女劳力按安排下地干活,青年民兵留下来,再开个民兵会。”在民兵会上,老队长韩信点兵似地扫描了面前几十名虎气生生的后生,开门见山道:“今天,要在你们中间,选举一名民兵连长。”选举没有侯选人,以无记名方式,想选谁选谁(只能一人),谁的票高谁当选。其选举结果大出人们所料,我的票竟然最高(忘记多少票了)。至此,老队长当场宣布:我“当选为第三生产队民兵连连长。”<br data-filtered="filtered"></div> <h5><b>七十年代民兵宣传画(照片来自网络)</b></h5> <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位于中原腹地,属于豫中地区。文革时期,俺村由玉皇庙大队改名为红旗大队(现已恢复原名)。我出生于第五生产队。一岁多的时候,生父英年病逝,年轻的母亲带着我和哥哥生活。三年大饥荒饿得我骨瘦如柴,挺着个大肚子,像非洲儿一样。上小学的哥哥,因没有二分钱买一包漆蓝粉而拧着不去上学,母亲怎么劝都无济于事。无奈,母亲找到县委驻队(干部)的表舅讨要二分钱,表舅翻了翻口袋,摊开双手说“我也没有。”此刻,母亲再也按耐不住悲痛欲绝的心情,“哇”地放声恸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为了一家三口能活下去,为了哥俩能受到好的教育,母亲冲破旧的传统观念的重重阻力,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再婚。母亲原打算让哥俩和她一起去继父家,但哥哥坚持要自己生活。继父是哥哥的中学教师,他对我哥俩象待亲生一样呵护有加。</p><p class="ql-block"> 1962年春,继父把我送到当地有名的华店小学(原民国舞阳一零四小学,又称“樊哙寺小学”)读书。我在那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为之后的学习成长打下了扎实的基础。</p> <h5><b>华店学校新一代女教师(2011年4月21日摄)</b></h5> <p class="ql-block"> 这所小学荟萃着一批民国培养的中青年才俊。一个个潇洒倜傥,多才多艺,说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悲的是,他们大多出生于地主富农家庭,有的还在旧政府旧军队干过差事儿。在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运动中,敬爱的老师们被跪煤渣,“坐飞机”,戴铁制高帽子游街示众。令我宽慰的是,自己没有辱骂过老师,没有抽过老师鞭子,只是抄写过几张大字报,跟在游行的队伍的后面,举举拳头喊喊口号而已。当时,继父是这个学校的总务,负责管理教师食堂、物资教具、教师工资等事宜。继父虽出生于“大户人家”,但其成份被误划为“贫农”。虽没有被列入批斗对象,但也有造反派暗中整黑材料,说他曾被抓丁当过国军排长,致使其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p> <h5><b>作者(右)和大哥(左)与101岁老父亲合影</b></h5><h5><b>(2024年9月17日摄)</b></h5> 1970年春,文革的混乱局面渐趋平稳,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可以回校正常上课了。一天,母亲突然疼惜地告诉我说:“玉皇庙你堂伯父要你回去跟他住。咱家孩子多,他家没有孩子。”堂伯父母居住在第三生产队,以赵、于、孟三姓氏为主,我家姓"薛",仅此一户。参加选举民兵连长的青年民兵中,多数是初高中毕业生,也有从部队退伍的复员兵,他们有着丰富的农村生产生活经验和熟练的劳动技能,其中不乏优秀人选。尤其赵老队长的四儿子顺成,具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优势。他比我大两岁,老成持重,摇楼撒种、耕地耙地等农活样样精通。我不容置疑地投了他的票,认为民兵连长非他莫属。投票结果公布后,我俩不约而同地对视凝望着,他的嘴巴叭哒了一下,失落地垂下了头。对他未能当选,我遗憾地晃了晃脑袋,表示惋惜和失望。 <h5><b>七十年代小民兵(照片来自网络<span style="color: inherit;">)</span></b></h5> <p class="ql-block"> 我为什么要投老队长儿子顺成的票?其中有公心也有“私心”。伯父家三代四口人,住两间透风漏雨的草屋。我呢,年龄大了,又爱干净,放学回家无处安身,一直住在他家和孟凡勤、于天套等同学家里。顺成是我初中的上届同学,我在他家住的时间较长。每天晚上,我俩谈天谈地谈理想,憧憬着自己无限美好的未来。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男青年唯一跳龙门的希望就一条路——参军。那年月,农村青年后生像雨后春笋,齐刷刷地排成队,经七筛八选大浪淘沙,每年仅有约1—2%的人能实现自己参军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顺成的二哥三哥和我哥都是军人,他三哥和我哥还是军官。我和顺成谈论的热门话题就是去当兵。他多次侃侃而谈:“我先去部队,待我当连长后回来接你。”我说:“等你当了连长,我年龄恐怕过杠了吧?”他信心满满道:“我第一年当战士,第二年当班长,第三年当排长,第四年当连长。你年龄尚小,你等着,我说话算数,一定回来带你去当兵。”顺成和其家人待我很好,就象自家人一样,我感觉亲切温馨,从内心感激和敬佩他们。这就是我投出报恩一票的“私心”。</p> <h5><b>七十年代民兵(照片来自网络<span style="color: inherit;">)</span></b></h5> <p class="ql-block"> 为什么具有天时地利优势的赵、孟、于三姓青年中,投票选举民兵连长未能如愿?一个刚走出校门,且非原住户的异姓小青年,像一匹不羁的马驹出现在众人面前呢?也许老队长和我一样,感到出乎意料的惊讶!</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的农村,人穷风正民意纯粹,绝对不会有贿选拉票现象。选举前,也许老队长在想,凭实力凭影响,三儿子胜券在握;也许老队长琢磨,自己年岁大了,三儿子若能胜选,锻炼几年能接自己的班……我看待出来,选举结果让老队长大失所望。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常年倚居自家的毛娃娃能够当选为民兵连长!</p><p class="ql-block"> 懵懵懂懂之中,老队长开了腔,他对我说:“你已当选为民兵连长,给大家讲几句吧!”我挠了挠头,稍稍整理了一下“砰砰”乱跳的心情,面对着一张张和善友好热切期望的,也不乏有嫉妒不屑的面孔,我第一次发表了自己的“施政演说”。记得我是这样说的:“民兵是我国武装力量的组成部分,担负着参军参战参加生产劳动的光荣任务。我们是不穿军装的战士,要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p> 担任民兵连长后,大队民兵营为民兵连配备了两支步枪。一支中正式步骑枪,一支三八大盖步枪。中正式步骑枪因蒋中正而得名,是中国近代第一种制式步枪。其枪身较短,携带灵活方便。三八大盖步枪是抗日战争缴获的日本步枪。其枪身较长,显得老旧笨重。我作为民兵连长,自己留了一支中正式步骑枪,把那支三八大盖步枪交给了基干民兵陈金明。 <h5><b>七十年代民兵装备的中正式步骑枪 (照片来自网络<span style="color: inherit;">)</span></b></h5> 自幼喜欢看战争片和战争小说的我,把中正步枪视为知己和第二生命,对它珍爱有加,保养得锃亮锃亮的。每天下工回家,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再擦一擦,接着“咔嚓咔嚓”操练一番。<br data-filtered="filtered"> 秋天的夜晚,天空湛蓝,繁星闪烁,明亮的圆月挂在枝头。我和金明扛起心爱的步枪,巡逻在一望无际的田野。成熟的高粱\玉米和谷子等作物,飘散着淡淡的芬香味道,不时向我俩点头鞠躬,亲昵地迎接着我俩走来。我掏出两发子弹递给金明,你先来两发吧?这是我俩第一次实弹“射击”,且是在未批准的夜间偷偷进行的。我心里七上八下“咚咚”跳得厉害,双手甚至有些抖擞。金明年长个子大一些,他接过闪闪发光的子弹,拉开弹仓,咔嚓一声将子弹压入枪膛。他问我:“往哪打?”我说:“朝天打。”刹那间,“呯呯”两声,清脆的枪声划过夜空,传遍了整个田野和村庄。随之,我也将两发子弹压入弹仓,枪托抵肩,仰望天空,哗啦一声拉动枪栓,扣动扳机,又是“呯呯”两声枪响。在寂静的夜晚,突如其来的枪声把沉睡的大地惊醒了,从村东到村西,“汪汪”的狗叫声遥相呼应连城一片。<br data-filtered="filtered"> <h5><b>叶县民兵军训留影(1986年12月摄)</b></h5>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老队长把我俩叫了去,把我俩,尤其我批头盖脸骂了一顿。他说:“闲枪不打,闲马不骑。你们俩又是打枪又是骑马,别以为我不知道。知道啥人乱打枪吗?土匪呀!还有,队里的马累了一天了,你俩说替饲养员牵出去遛遛;可出了门,腿一翘骑上牠就狂奔,多剽悍呀!这又和土匪有啥两样?”接着,大队民兵营长把我俩叫到大队部。他说:“私自放枪,违犯规定,非常危险,触犯大忌。朝天打也不中,子弹落下来掉在头上,会钻窟窿要人命的!”</p><p class="ql-block"> 有人比喻说,打枪的感觉,就像偷情一样,又怕又想,有了第一次还念想第二次。几天后的晚上,我俩又贼心不死,趁着月黑风高,扛起枪去到南坡窑上。我俩接受上次的教训,没有朝天打,而是对着黑洞洞的窑坑,每人“呯呯”地放了几枪。这一次,侥幸未被人发现,我俩暗自窃窃笑啦!</p> <h5><b>叶县民兵军训留影(1986年12月摄)</b></h5> <p class="ql-block"> 我到堂伯父家仅四年多点时间,且一直在学校读书,除了寒暑假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外,与生产劳动和社员群众接触有限。况我是异姓人,从某种程度属于“弱势群体”,甚至有时候还受强者“霸凌”。我知道,论聪明才智英雄气概,自己远不胜本队土生土长的同伴们。</p><p class="ql-block"> 不过,我也有自己的优势:与人为善,宅心仁厚,吃苦耐劳,勤快肯干。劳动中,眼里有活,能扑下身子;不投机取巧,脏活累活抢着干。我当过羊倌,挑过大粪,拉过板车,帮过楼耙过地。用长辈人的话说:这孩儿干啥像啥,干啥啥中,是颗好苗子。我知道,投票选举民兵连长,男青年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想法,票投得比较分散;女青年没有“私心”,且多是初高中同校同届或同班同学,她们了解我的人品人性人缘,大多数将票投给了我。比如生产队卫生员\记工员和公社书记家的漂亮公主,还有邻居家的玉民姐姐等等,她们都是我当选民兵连长的粉丝和支持者。</p> <h5><b>作者在民兵军训留影(1986年12月摄)</b></h5> <p class="ql-block"> 队里的一位赵姓太太曾当面夸赞过我。老太太生育有十个子女,是生产队的生育大户之一。她辈分高,喜欢与孩子们打趣逗乐,是个幽默诙谐爱说爱笑的善良老人。那天,她见我穿着一条时髦的尿素裤子,笑盈盈地说道:“干部对干部,穿着飘洒裤,前日本后尿素。”(那年月,唯有干部才能弄到轻薄结实的日本尿素袋子,经煮染后做成裤子。当生产队保管员的伯父也给我弄了一条。)说罢,她又一板正经地称赞说:“这孩儿穿啥都好看,走起路来精神得很,人见人爱;一头乌发,像戴了个黑绒帽子一样,更是英气,将来不愁找个好对象。”</p><p class="ql-block"> 1974年12月,我应征入伍离开了可爱的家乡。</p><p class="ql-block"> 记得第一次从部队探家,我去看望赵结实老队长,他问我:“啥时回来的?”我说“昨天回来的。”他高兴地说:“刚回来就来看我,真不错!”</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回乡,我先后登门看望了赵老太太,看望了送我参军的老支书、村会计和民兵营长遗属,还看望了队里的几位老人,以表达在青少年时代,乡亲们对我关心呵护的感激之情。</p><p class="ql-block"> 半个世纪过去了,七十年代家乡的习俗风情和田园风光,社员们朝起暮归、人气冲天和村子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景况以及父老乡亲们的音容笑貌,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