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说话》 护 工

程玉玲

谨以此文，致敬在上海各家医院默默奉献的护工们。

一、撵不走的护工

早晨八点之前，我赶到病房。

护工阿姨告诉我：“叔叔的饭已经喂过了、脸也洗过了、小便量也统计过了、进食量也统计过了。”

我说：“你辛苦了。上午这一段时间我在，你找一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没有事我不喊你，等你休息好了，再来。”

“我不走，就在这里。”

“不行的，一夜睡不好觉，撑不住的，你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我没有地方去”。

“你就到外面走一走，转一转也好的。”

“我们上工的时候是不允许外面溜达的。”

“那你不休息不行的？”

他看了看床尾：“我就在叔叔的床边趴一会吧。”

一个病房四张病床，房间里的空间自然是很局促的。虽然她带的一个小的折叠床放在卫生间里，但是白天实在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铺床睡觉。无奈之下，我也只好答应她搬一把椅子，在我家老公病床左侧脚头一端的位置，用床边的帘子拉起来，做适当的遮挡，然后趴着睡觉。而病床右侧有床头柜的一块空间，则留给我照顾病人。

趴在床头睡觉自然是不舒服的，而且病房里除了医生护士进出之外，病人以及家属相互都在时不时地聊天交流病情，护工睡觉，肯定睡不安静。

我深知熬夜之后身心疲惫的煎熬感受，虽然请护工的时候讲定是24小时护理，但是将心比心，人家顶下夜里的活之后，我们实在不忍心让她白天不休息连轴转。但是，面对撵不走的护工，我也只好尊重她的决定。

二、说话太轻的护工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是天壤之别。
我家先生这是今年第二次住院做手术，也是第二次请护工。第一次请的是一位来自江苏的护工。

第一次手术之后，就需要每小时不间断记录进水、进食的份量和小便排出的总量，以确保身体进出总量的平衡。儿子在他老爸术前、术中、术后忙活了几天后，需要去上班。他担心我一个人顾不过来，离开医院之前给安排了一对一24小时陪护的护工和我一起照顾病人。儿媳妇还说千万别累着，不行哪怕找两个护工也不能再累倒一个。

第一个护工到岗时，我看她宽大的护工服鼓鼓囊囊地套在自己衣服的外面，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慢慢吞吞地走路，轻声细语地说话，声音小得好像要被口罩吸进去一样。听她说话实在吃力，我让她声音大一点，她说照顾病人说话要轻。但是她的轻，像一个不敢说话的孩子，有一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感觉，以至于和她交流非常吃力。我急了，说过两次：你说话声音大一点，否则我听不清你说什么。但是，收效甚微。

这个护工不仅交流吃力，做事情也像一个刚刚到岗的新手一样，你说一点她做一点。问她做护工多长时间了，她竟然说五年了。我感觉她过于木讷，有点想换掉，老公说她还给老公擦过脸。我想人家有一份伺候人的工作实在不容易，毕竟熬夜记录的事情是她在做，就打消了念头。

虽然不满意，虽然是花钱请的24小时的护工，但是我依然还是不忍心让她24小时连轴转。我一早到病房后，立即让她找地方休息，病人由我来照顾。随后，她就离开病房。

第一次住院还是两人间的特需病房，没想到这个护工一点也不“特需”。我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我的挑剔或者苛求而委屈了护工，即使不满意也忍着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临床的病人家属却看不惯了，一个劲地说这个护工做事情太差了。如果自己家的人手术之后要请护工，一定不能要这个。

一个人的价值，是看她做事情的效果来决定的。原计划请三昼夜的护工，后来提前结束了。因为导尿管拔出后，病人就不需要24小时记录了。更重要的是，她做事情像算盘珠一样，拨一下动一下，让人心累。眼不见心不烦，她不在我反而更加轻松。

哦哦，想起了一件令人气氛的事情：上午，她已经在我的安排下离开两个小时，去补了一觉。大约八点离开十点回来。本来我准备十二点到门诊第一时间挂下午看病的号，早点治疗我疼痛的膝盖。结果她说离开一会，就一直不回来了。打电话 ，她说做一个问卷马上回来，等了好久还不回来。手术病人离不开人，我着急走不了。前前后后打了五六个电话，就是叫不回来人。再打，对方竟然给我挂断了。花钱请护工，关键的时候，还抓不到人，心里窝火。半小时之后她才回的病房，回答我他们领导找她做问卷。无语。

三、把病人当家人的护工

作为普通的工薪阶层，我们对于社会底层的劳动者，有着一种本能的尊重。记得第一次请护工，是28年前的1996年。那一年，我老公因发烧引发脑膜炎被送急诊抢救，后来在病房里昏迷几天的时间里，也是请护工帮忙的。记得那是一位来自安徽农村的五十多岁的阿姨，她照顾病人、擦身体，像对待家人一样，体贴、细致、周到。病人昏迷期间，有时候会挣扎，有时候给人感觉命悬一线。护工阿姨会和我们的家人、同事一起跟着揪心。

记得有一天阿姨告诉我，我老公会好的。她说自己的弟弟和她在同一家医院做护工，她的弟弟信耶稣，得知姐姐护理病人的情况后，就在半夜到病房外面的空地上，对着天祷告，祈求我老公醒来。

那一天儿子在我老公耳边喊了几声爸爸，我看到昏迷几天的老公睁开眼睛之后，周围所有的有人都激动得不得了。特别是护工阿姨，激动得眼泪都差一点出来了。她一直说是她弟弟祷告起作用了。

虽然彼此的信仰不同，但是时至今日，我依然为护工姐弟的真情所感动，我情愿相信是善良的姐弟给我老公带来的福气。

就是那一次，我知道了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除了有许多世界顶尖的人才汇聚之外，还有许多像医院护工那样来自社会底层的劳动者。他们像金字塔的塔基一样，不可或缺地共同构筑起了“上海”这座伟大的城市。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医院里的“护工”是没有固定休息场所的。他们的所有家当就是简单的行李，照顾哪个病人，就会放到哪个病房的柜子里。

护工的工种有的是一个人照顾几个病人，那样护工就会在各个病房来回走动。有的是一对一照顾一个病人，一般情况下行李都会固定在一个病房里面。

28年前的医院管理还没有那么严格，我经常看到护工半夜里会悄悄地找一张没有病人的病床偷偷睡一觉，离开时再把床理整齐。能有一张床安稳地睡一觉，这个对一般人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对护工来说，真的是一种奢望。那时的护士，也许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四、曾经是护士长的护工

同样是在上海这座大城市，同样是为了生存，人和的生存方式真的是天壤之别。

在上海的医院里做护工的，大多数都是来自外地农村或者是经济不发达地区的文化较低的人，但是也有文化层次比较高的。

今年一月份，我陪老母亲在上海一家康复医院住院。临床的病人请的护工是一对多的。那个护工阿姨也是五十出头，说话时落落大方，交谈时专业术语脱口而出，护理时依照专业标准擦洗、翻身、防止褥疮。我以为她护工做长了，达到了卫校毕业生的标准，夸她护工做得好。结果没想到她说她原来是山东一个小城市医院的护士长。

怪不得水平那么专业！

之所以来上海做护工，就想着刚刚退休，趁着能干，多赚点钱。孩子还在上大学，以后还得买房子。做护工虽然辛苦，但是护工的工资比外地护士长的工资高。

现在想，就我们家请的护工，24小时一对一护理的，350元一天。这工资对在外地来说也许是高的，但是毕竟是熬夜受罪的辛苦钱，和上海日薪几千的高级打工者简直无法比。

生活千差万别，用自己的双手，获取最大的价值，这也许就是人们的生存逻辑吧。

五、严格认真、自尊自信的护工

话题再回到我老公第二次住院的护工身上。护工刚见面时，她就自我介绍姓高，医院里统称护工为阿姨，我这里姑且称她为高阿姨吧。

虽然我知道护工在医院里不可能像值班医生一样有固定的休息床铺，虽然我知道护工在工作时间需要在岗，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个护工竟然那么坚定地坚守自己的岗位。之前在联系护工的时候，我曾经问过联系人，24小时的护工，休息怎么算。负责人也说，家属可以协商替换时间，让护工休息，从而保证服务质量，

今年我老公第一次住院，住的是11楼。由于手术后有一点点问题，出院几天后第二次住院。第二次住院是对第一次住院的一个手术修补，是一个小的手术。住的是8楼。同一家医院同一个医生团队，只是楼层不同。第一次住院的护工肖阿姨，让她去睡觉她就出去了。而第二次住院的高阿姨，让她找地方睡觉她就说没地方。我想，她可能自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既然做的是24小时的工作，就应该24小时不离不弃。

我还有点纳闷，住院科室一样，医生团队一样，只是住院楼层不一样，管理明显不一样。

11楼是特许病房，一个床位一天1500元，病人自费。但是记录入口的水和饮食，以及出口的排尿，都是护士要求家属手写下来，他们到时候过来用计算器统计。如果记录的位置不对，家属还要遭到护士责怪。

后来因为术后效果不好，被急诊再次收入住院，住普通门诊，几十块一天的床位费，饮食和排尿的记录，都是家属在手机app上完成，护士台可以同步看到记录数据。没想到普通病房比特许病房的管理更加现代化。

因为记录数据需要手机同步上传，我们和护工高阿姨约定，夜里她值班时，上半夜一个小时发一次。下半夜两个小时发一次，然后取平均值。这样，至少后半夜，她可以两个小时再起来一次。

记得那天晚上离开医院时，我一再交代，可以两小时测一次，只要小便每小时的平均量不超过250，就不需要立即报告护士。

她需要把记录数据发给我，我手机上传到APP，护士台才可以看到。我们加了微信，她微信昵称就是“高”字的拼音字母大写——GAO。为什么这样用，她说她的名字叫高爱英，G就是“高”的拼音缩写，A既是“爱”的谐音，又是第一的意思。O是一个园，代表圆满，也就是完美无瑕的意思。她这样一解释，我突然感觉好有学问。赶忙问你读书很多，上学到什么时候？她赶忙说上学很少。

但是，她很自豪地告诉我她的孩子很优秀。大女儿硕士毕业后在华为公司上班，母亲节给她发的红包5200。她以为看错了，仔细数一数，还是5200元。小女儿在读本科，最小的儿子在读高中。她还给我看手机里面她的十字绣作品。

看她工作熟练认真，我说你做护工多长时间，她好像说一年吧。之前在工厂打工，也是很快被安排在质量检验最关键的岗位。她的领导说有她把关，放心。

护工夜里可以铺一个折叠床睡在病房里，她的床就铺在病人的床边。回到旅馆，我微信告诉高阿姨，你后半夜可以两个小时记一次，然后算平均数，这样就可以多睡一会。她回复我：

“叔叔一个小时记的尿液，我就是坐一夜我也把它做好。”

高阿姨比作自己家的孩子，称我老公为叔叔。当我看到她的承诺时，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崇高，一种神圣。

事情本身就是一项护理病人的工作。

如果以山东护士长护工的态度，就以专业的标准去工作。
如果用28年前安徽姐弟护工的态度，就像对待家人一样去工作。

如果用轻声护工的态度，就是一份伺候人的工作。

而护工高爱英，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战士，承诺守住一块阵地。她在受人之托，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有这样的承诺，我顿时感到放心，安心。

我突然想起一个记不得名字的人物的一个故事，在他发迹之前，就是在洗啤酒瓶子，都会把瓶子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那句耳熟能详的话又突然在我耳边回响：一个人，在成功之前就成功了，在失败之前就失败了。

同样的护理工作，前一个护工，让人不满。后一个护工，让人感动。

同样的工作，前者被动接受，后者积极参与。

同样记录尿液，护士要求家属在手机app上即时上传。为了方便记录，我们从护士台要来了记录表格。先记录下来，然后再登录手机记录，这样保证不会出错。

高阿姨看到后，自己又跑出去到护士台找了一张A4纸过来，还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找出来记录用的笔，自己另外再记录一下。双管齐下，确保不会出错。

除此之外，她每次记录尿液之前，都用手机先拍图片，留下扎实的证据，再倒掉尿液。这一招确实非常厉害，即使一打岔数据忘记了，还有图片在那里。

我工作时曾经被领导表扬过，说我做事让人放心。我当时觉得自己就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很正常的。而现在从高阿姨身上，我突然感觉，能遇到一个做事让人放心的人，心里是多么的踏实。

天快亮的时候，我在旅馆里接到高阿姨电话，说护士要上传数据。由于我睡着了，最近一次的数据没有上传。我把高阿姨给我的数据，按时间补填上去。数字一打岔给记乱了，我就把高阿姨发出的图片对照来看，这样就确保数据不会出错。

真的很感谢高阿姨数字和图片一同记录，确保万无一失。做任何一件事情，仅仅完成任务，和动脑筋用心去做效果完全不一样。

早晨我倒病房时，完成所有护理程序的高阿姨，用护士说的方法，尝试着认真地给病人按摩、活动两只脚，以防止久卧不起的血栓。

护工高阿姨真的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护理病人上面了。

如果说前面一个护工是因为不满意被我提前辞退了，那么高阿姨这个护工，则是因为我心疼她而提前辞退了。

上工两天两夜在病房里护理病人，不管家属在不在，她都当仁不让地把事情做在前面。夜里只能在病床前铺一个折叠小床，睡觉间隔时间最长不到一个小时。白天让她补觉，她只在床头趴一会。我真的很心疼她。

得知医生要给病人拔导尿管的当天，我就把高阿姨给辞了。不需要一个小时记录一次尿量，我自己就可以照顾病人了。我私下里想，在不护理病人的时间里，她总归可以想办法好好睡一觉了。

前面说过，护工是没有自己放行李的地方的。高阿姨一个小的折叠铁床，脸盆碗等洗漱用品，暂时放病房的卫生间里。一个替代旅行箱的百宝囊黑色双肩包，还有一个装零碎用品的简易包，暂时放在我们3床的柜子里，她自己离开病房。

我想，这下子，她总该找个地方安安心心地休息一会了。哪怕到门诊大厅的椅子上休息一会也好。

好像不到一天，她就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她说隔壁病房病人需要照顾，她去了。

　　哎呦，她又要熬夜了。

是她们身体好呢？还是长年累月已经适应了这种没日没夜的护理工作呢？
他们这些护工，依附在住院大楼。有人请，她们才能有收入。没有人请，她们连东西都没有地方放。
也许，他们最需要的，是有人请。

高爱英，这个护工，短短的两天相处，给我留下深刻的影像。她的谈吐，给人一种高情商、高智商的感觉。她自律、自信、认真、负责，让一项普通的护理工作，变得崇高甚至于神圣。

她离开病房时，我说我有空要写她。她听了很开心，还把她之前工作时领导表扬她的微信，找出来给我看。我又想到了那句话：一个人，在成功之前就成功了。

只是我的表扬，三言两语好像说不完心中的感慨。老公出院之后杂事太多我无法静心，导致一拖再拖。就是开始写了，中间又中断了好几天。

前两天，我抓拍了中秋月亮的照片发了朋友圈，看到她还给我点了赞。

高阿姨，你等急了吧。今天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把这篇有关高阿姨和相关护工的文字，在键盘上敲完了。

GAO，高爱英，由衷地祝福你，就像你的微信名字一样，品格高洁，爱心满满，永葆第一，完美无瑕。

写于2024.09.14
修改与2024.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