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赏析之五

岩青草

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此诗作于熙宁四年（1071），苏轼离开汴梁赴杭州已跋涉了将近四个月，此时到达镇江。

他游览著名的佛教圣地金山寺，拜访了宝觉、圆通二位长老，受二老盛情相邀，留宿寺中，得以从金山寺高处观赏长江从白昼到日落再到深更的景色，浮想联翩，以这首七言古诗记下了长江宏大、壮阔、多姿的景色，并将自己满腹感慨、内心希冀融入其中。

　　金山寺与中国别处的寺庙不同，其依山就势，大门西开，正对长江，所有殿堂楼阁皆散布其上。

东坡日游金山，万里长江从西向东，奔腾不息，尽收眼底。古书称长江发源于四川岷山，家乡在四川眉山的苏轼提笔写到“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以“我家江水”称长江，读来十分亲切，满含作者对家乡的爱恋。古时镇江被称为海门，长江流经此地，水势充沛，江面宽阔，入海再无阻碍。苏轼受朝廷之命远赴杭州，正是“宦游”。此时立足高高的金山寺，目睹漫漫江水东流，自是"直送江入海"了。这一联高屋建瓴，高度凝练，作者将自己离家万里，宦海沉浮一语道尽。细读此联，亲切中含着伤感，自然中透着无奈，更有内心的疲惫。

金山寺金碧辉煌，景色万千，作者无心别顾，心思只在眼前滔滔不绝的长江。他以“闻道”虚写长江浩瀚水势，高潮时浪头迭起；以“沙痕”实写水势褪去的冬月，巨浪在长江滩头留下的痕迹，一虚一实间尽写世事起伏变迁，将内心的波澜、感慨蓄于其中。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作者的目光转向金山西北的中泠泉，那里有凹凸不平，石纹回旋的巨石，千百年来随着江水的涨落忽而露出水面，忽而深没水中。一实一虚间，寓意颇深，东坡不以自己上书神宗，以致被迫离京而懊恼，对此他笃定如中泠磐石。

逝水东去，浪花淘尽英雄，可自然界的一块巨石尽管伤痕累累，却可巍然不动，真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只有“青山依旧在”。作者内心为这块盘陀巨石而震撼，功名利禄之心顿时淡然，归隐之念油然而生。他“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试”字用得极好，明知镇江距离眉山远隔千山万水，金山寺再高也难以望见，他还是要一试，回乡之念已然炽烈。他西望家乡，看到的是满目青山，但此处青山已不再是希望、美好的象征，重重叠叠的青山遮挡了作者的视线，也成为了回乡之路的重重阻碍，因此，不是青山多，而是困难重重呀。至此是诗的第一部分。

　　诗的第二部分，日已西下，诗人以“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起笔。“羁愁畏晚”，“羁旅”、“黄昏”从来就是黯淡、忧伤、惆怅的意象，何况还用了“愁”、“畏”二字，直接抒写着内心的寂寞、无助、孤独、忧愁。

两位山僧朋友的挽留，让诗人看到了黄昏及夜晚的长江。“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此时的长江，微风吹拂，万顷江面縠纹如同靴底，夕阳残照，半空云霞似赤色的鱼尾铺开，长江多姿多彩，温柔而迷人。

诗人瞩目良久，直待“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魄是指月缺时有圆形轮廓而光线暗淡的部分，旧说每月初三以后，这部分就会逐渐明亮，谓之成魄。诗人游览金山寺正是十一月初三，因此，有“初生魄”一说。

农历初三的月亮，早上八点升起，到晚上八点左右就落下了，“二更”是晚上的九点到十一点，所以滞留在金山寺上的诗人，看到的是无月的“天深黑”。此时眺望江的远处，作者写道“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对此奇观，作者自注“是夜所见如此”，确指所写非虚妄。

“炬火”，这里指古人所谓的“阴火”，即阴晦时浮现在水面之火。唐代诗人曹唐有句“涨海潮生阴火灭，苍梧风暖瘴云开。”对于这不明之火，东坡内心是震惊的，但诗人就是诗人，高手即为高手，他以栖住在金山树上的乌鸦惊起骚动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撼。“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此一惊，非同小可，以致回归卧室，作者依然惊疑难安，鬼矣？人也？其实是内心的不安，才有此疑惑。这是诗的第二部分。

　　第三部分：“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归山”是指隐退回乡，这真是一种有趣的写法，怅然辗转，内心对朝廷的失望，归隐的意志已然决绝，但也心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将江心炬火，比作江神催促、疑怪自己留恋世俗，迟迟不归的警示。

“顽”字在江神是诗人恋俗，是愚顽，在作者却是关隘重重，难言之隐满满。以至于“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谢”有道歉之意，我向江神道歉，身在官场不归隐，实在是不得已呀。“有田”借田园，喻条件、可能。作者指长江水发誓，表明自己归山的内心。

指江水发誓，古人多为之，祖逖中流击水就曾指着大江发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大江，有一去不复返之意，此诗中“江水”亦此意。

　　从颖口见淮山，至寿州，再到风阻滞泗州，再达镇江游览金山寺，东坡已走完了从京城汴梁到杭州的大半行程，这是他从庙堂走向江湖的开始，是他政治生涯的重要转折。

苏轼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以辅佐皇上治理天下为自己人生的最高追求，这一转折对他而言痛苦与愤懑交织，迷茫与失落并存，心绪一时直如烟雨苍茫的江面、船头看去低昂起伏的青山。过泗州僧伽塔他破除了对神灵的盲目，也即对朝廷的幻想，登金山寺，面对着浩浩茫茫的长江，他淡化了内心对名利的追求，此时的东坡已是坦荡而轻松，不远的杭州将是他人生新的起点，是他走向不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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