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愿

小平大不平

我又被父亲“约谈”了，中秋前夕遂宁参会顺道回家时。

老祖祖与曾孙

孙子们一个一个都成了“游子”，仨留洋不归，一定居成都。展翅高飞，光耀门楣，是长辈对晚辈的期许。可是，一旦晚辈飞得太远，不免长辈就生出另外的愁绪。

躲过虚报风、浮夸风和共产风肆虐的三年大饥荒，虎年寒冬我来到这个世上，作为父母的开山之作，排行老大。20多年后的龙年初夏，趁国门渐开、西风东送之势，我唯一的孩子代表“唐三代”率先问世。此后19年，他跟随我们，幼儿园、小学、中学，遂宁、成都、北京，一路拾级而上，与爷爷婆婆渐行渐远。终于，到了读大学的年龄，在一位大学校长及其孩子的鼓动下，索性一溜烟去了南半球墨尔本，本科，硕士，就业，定居，完婚，育子。

我父母亲心中的大孙子，由最初对人言说中溢于言表的骄傲，渐渐地变成了按捺不住的忧虑。

2020年南半球初冬，“唐四代”领军人物唐洛伊呱呱坠地。消息传到北半球，唐家开枝散叶，曾祖父、曾祖母自然是万分高兴。

2023年春节后不久，两岁多的唐洛伊随父亲第一次到遂宁，寻根问祖。两位祖祖对“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曾孙女疼爱有加，一见面就争先恐后地各递了一个大红包，尽管小洛伊对红包暂时无感。两位老人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短暂的会见机会，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亲自带着她在客厅里开“汽车”，给她递水果糕点，教她说中国话，还陪伴她到乡下菜园拔青菜萝卜。

四世同堂，天伦极乐。跟曾孙女在一起越是高兴，两位祖祖就越是“乐极生悲”，尤其是曾祖父。于是，他们不失时机地对大孙子说：再生一个，澳大利亚一个，中国一个。大孙子懂爷爷婆婆的心情，但是不能感同身受，笑嘻嘻地说：这一个就够淘神的了，养不起。爷爷语气和蔼中带愠怒地一口回敬道：养不起？拿回来我们养。大孙子无语。

后来，我每次回家，父亲都要跟我谈心，让我对儿子儿媳施加压力。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他总是说：你看嘛，（人们）一见面哪个问你家有多少钱嘛？都是问你家有多少人。一开始，我觉得父亲这个话像是编造出来诓人的，既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逻辑。但是，慢慢地，觉得再也不是“流下来引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的荒唐时代了，放在“让全村妇女怀上二胎是村书记的责任”的时代大背景下分辨，似乎说父亲讲的不仅是家风民俗，也是利国利民的至理名言，都不为过。虽然国不一定是那个国，但是家还是那个家，理还是那个理。于是，我也开始配合他线上线下点拨他的大孙子，虽然看上去说者和听者都有些漫不经心。

今年3月，儿子和儿媳带着洛伊又回了一趟遂宁。到达遂宁前夕，我赶紧给二位上课：这次婆婆爷爷给你们讲“再生一个”时，你们要满口答应，千万不能“发杂音”。他俩表示愿意配合。也不知父亲是否真的相信了。

他们回澳洲，一走了之。我还必须面对父亲和母亲那坚定不移的决心。

小洛伊在一天一天地长大，父母的那个美美的心愿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

爷孙对

中秋前夕，我因公到遂宁，顺道回家陪陪父母。

显然，父亲这次是做足了功课。他采用了“曲笔”的写法，远处着墨，颇得“约谈”要领：

“小樱桃几岁啦？”小樱桃是洛伊的中文昵称。

“快4岁半了。”我冲口而出。

“唐䛒好多岁了？”

“36。”我心算了一下，答复。

“文洁好多岁呀？”

“好像比唐䛒小1岁。”

“马上就40了。女的一过40，生孩子就难了。”父亲这才点了题，语气也明显沉重起来。我也一下才意识到问题的紧迫性和严重性，正要强撑着说身边就有女性过40甚至50顺利生育的案例，他却接着开口了：

“听说现在可以人工授精，可以代孕代育。唐䛒他们可以考虑。”父亲自己给自己解了困。但他这话一出，把我一激灵：这话是我父亲这位老农夫说的吗？谁知道精彩的还在后面，父亲娓娓道来：

“一定要选一个身体健康、皮肤白净的女娃儿，一定要选一个红火大太阳的天气，阳气充足的时候受精，这样生下来的孩子才健康，聪明，有活力！”

这简直把我惊呆了！是我父亲与时俱进了，还是我压根儿就没有走进过父亲这只老猴子的内心世界？

还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接着又一种压力袭来：老父亲是认真的！我们再敷衍下去，就是对93岁高龄的老人家的大不敬，大不孝。天哪！我该怎么办？

于是，我对老父亲的科普讲座报以虔诚迎合的态度，生物医学突飞猛进云云，加强一下父亲在失望中看到的希望。

几天后，与儿子视频，我转述了他爷爷与我的这番精彩对话。他也明显地感到惊讶，却又随即以网络推动科学普及为由瞬间化愕然为淡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被爷爷世俗的远见、简约的慎思、温情的执着，以及那种朴素的学以致用、知行合一的品质所触动。

不过，小子又说：原来洛伊与幼儿园同学集体研究，达成的共识是，一旦有了弟弟或妹妹，就会分走她的玩具和爱，所以不同意爸妈再生再育；现在的研究成果是，可以有弟弟或妹妹，但是她随妈妈，弟弟妹妹随爸爸。我觉得吧，借孩子的口说事，半真半假，其实是他俩把这事快要想通了。也许，我可以告慰父亲，事态正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毕竟唐家老爷子的权威不可撼动，其长臂管辖权虽远弗届。

唐小平，2024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