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赋三篇

濯缨

黄鹤楼赋

丙寅（1986）年秋，余新婚旅游至武昌，乃登黄鹤楼。因思滕王阁有王勃之序，岳阳楼有范仲淹之记，楼以文显，文以楼传，遂成千古佳话，而黄鹤楼独无，余乃心有不豫焉，欲成一文以补白。然才疏学浅，终乏落霞孤鹜之文藻；位卑人轻，更无先忧后乐之胸襟，纵欲为之，亦恐难出古人之右。乃怅然下楼，宿于江畔之旅馆。

是夕江风浩荡，斜月临窗。余于似睡非睡之间，见二人飘然而至。其一长身白面，年轻无须。其一峨冠博带，正当壮年。余愕然不知所措。长者笑曰：“彼，王子安也；吾，范仲淹也。闻君之来，特欲与君尽一夕之欢。”不由分说，左右挟持，复飘然而至黄鹤楼顶。余恍恍惚惚，如在醉梦之中也。

余谓二公曰：“二公之名，闻之久矣；二公之文，诵之熟矣。小子何幸，竟得二公之垂顾，愿有以教我。”

王君曰：“昔年我在滕王阁上抚今追昔，遂成一文，天下风传。是时黄鹤楼虽在，而未曾身游，不意渡海死矣。后纵欲为，终为鬼物，继我者其唯君乎？”范公曰：“我在南阳，滕子京在岳阳，嘱予作文以记岳阳楼之盛，敢不从命焉。其后多故，黄鹤楼之文，余不暇为矣。今当盛世，百废俱兴，新修之黄鹤楼，雄姿更胜于昔年。名楼岂可无文，方君勉乎哉！”

余逊谢曰：“唯唯，二公之厚望也，余何以克当？余亦每每自思：夫书生者何所用哉？或以范公为则，出将入相，济世安民；或唯王君是效，腾蛟起凤，绘水摹山。范公之功实不易至，而王君之为则操之在己。方今四海安澜，天下无事，余纵欲效范公之为，而毛遂之锥不在囊中，余无从得以颖脱而出。今唯步武王君，作一盛世词臣，则平生之愿足矣。”

二公喜而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余应节而歌之曰：

“维丙寅之仲秋兮，余南游而至武昌。登千仞之高楼兮，临万里之长江。水浩浩以奔流兮，鹭翩翩以翱翔。远树浮烟以参差兮，薄雾笼月而迷茫。头枕昆仑之积雪兮，足踏东海之汪洋。往古之英雄安在兮，唯江水万世之汤汤。指赤壁而游目兮，忽慷慨以激昂。余不羡周郎之武功兮，而独慕苏轼之文章。日月忽其将迈兮，吾恐令名之不彰。不能随范公以鹏举兮，愿共王君以雁行。当兹楼之胜景兮，感今世之荣昌。笑书生之无用兮，聊为文以证世康。”

歌毕，余喜而笑，二公亦笑。笑未竟，忽焉不见。惊视之：妻子在旁，斜月在窗。黄鹤楼侧，烟霭迷茫而已。

1986年秋

龙山诔

维以乙酉之年，重阳之日，濯缨轩主人谨以残阳之晖，潢水之波，野菊之馨，秋禽之鸣，敬诔于龙山山灵之前曰：

夫天地初开，肇有此山。山顶尖尖，山腹圆圆。余脉绵邈，郁郁盘盘。因势象形，乃唤龙山。脚下潢河，远承大别之春水；四面平畴，交汇楚豫之风烟。山多奇石，岭有松杉。飞禽朝乐，走兽暮欢。山上清风，笑落孟嘉之帽；空中明月，喜开桓温之筵。道路畅达，地近城南。文人雅士，走马联翩。鼓瑟吹笙之士，各呈异曲；举杯邀月之人，竟斗奇篇。

呜呼！亿万斯年，造化之功。宰守匪人，一炮而轰。刀斧以入山林，鸟兽悲啼；钎锤以破地脉，神鬼失容。连年累月，马力人工。山中岩石，离析分崩。或作铺路之石，永埋地狱；或作建房之基，长眠水宫。残骸虽在，荒草丛丛。魂沉寒水，梦冷悲风。虽食议者之肉，于事何补？纵斫当局之头，遗恨无穷！

嗟夫！天生尤物，非一朝夕。成之何难，毁之何易！欲建奇功于当世者，当善体于造物之心。上合天理，下顺人情。勿生后悔，勿留骂名。往者已矣，留鉴将来。握权柄者，宁不慎哉！

2005年重阳

醉酒赋

濯缨先生夜饮归。过厅堂，穿书房，而至于回廊。仰望长空，皓月流光。远眺平野，烟霭茫茫。虫鸣唧唧，余韵绵长。廊上花木，风送幽香。先生喜极，形骸俱忘。酒酣耳热，胸胆开张。凭栏放歌，声动八荒。陶陶然不知此为何地、我为何人焉耳矣！

东邻之叟闻而惊。披衣携杖，排闼相向。怒目而叱曰：颠也乎？狂也乎？西邻之人疯也乎！夜深人静，万有入定，视之四邻，眠香梦稳。汝歌而且号，微独老夫不安，余三岁之孙骇而啼矣！

濯缨趁醉戏之曰：睡为死之暂，醒为生之永。我延公之生而短公之死，公不谢我而反怒，何也？

叟闻而益怒，以杖击廊铿铿然，曰：自我识汝，迄今凡数十年矣。自我与汝居于是，迄今凡十数年矣。我阅人无数，未见如汝之狂且狷者。汝虽好学，然不知书。读孔孟，不通经世之术；读老庄，不悟天地之道；读释氏，不断红尘之念。疯疯颠颠，异于常人。百无一用，唯酒是亲。特立于天地之间，而曰玉帝不能臣。狂童之狂也且！

缨曰：善哉，叟之言也！余幼读儒，欲以此立身。然方今之世，不以力取，不以才擢。职无小大，莫不以逢迎贿赂而授受之。故儒不足凭也。中年好道，留意于老庄之间。然其道玄之又玄，缨下愚，不能解。至于老庄而后以道为名者，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不唯不可信，亦且为害深矣。近乃向佛，愈读愈惑。佛祖在时，不能救父母之邦。其自身遭门徒暗算，几死者再。南能北秀，古之高僧也。因衣钵之争，其用心之阴毒，较常人远甚。佛祖高僧且若此，凡庸之僧昏昏之言，焉得使我有昭昭之明耶？故余与佛，亦不甚信之也。公博识、明理，当有以教我？

叟闻我之言，其怒渐息。及闻我之问也，默然良久而言之曰：诚若是也！然则以汝之见当若何？

缨曰：余所持者，道也。此道者，非道家之道也，乃宇宙万有规律之道也。道中有度，有衡。吾守其度，不失衡，故能平。能平，则无往而不安。宇宙万有之道，生而后灭，灭而后生，如环之无端，周而复始。大者如宇宙，一生灭不知其寿几何。中者如庄生所云之大椿，虽八千为春八千为秋，止得一万有六，亦有限量。小者如人，能过百岁者鲜矣。至于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等而下之矣。草木有春荣秋谢，人生有幼壮衰死，皆自然之道也。以此有限之人寿，而求无厌之物欲，不死即损矣，岂合于道哉！吾循自然之道，寄于天地之间，飘飘乎如顺流之舟，行其所当行，止其所不可不止，浑浑乎不知人世有荣辱得失之事。如缨者，至卑至下之人，登于山，则为山之峰；临于海，则为海之极，油油然自意为天地山川之主。又如今宵，凭栏一啸，花木迎之而叶动，虫鸟闻之而音息。年长如公者而怒，年少如公之孙者而啼，余昂然四顾，有自得之貌。此我所行修身养性平心静气之道也。

叟急止之曰：休矣休矣！深更半夜，借酒发疯。骇于虫鸟，殃及童翁。敢问此何道也？

缨曰：唯唯，吾知过矣。酒醉之人，常道难循。有酒一盆，分公一樽。糖果一枚，与公之孙。请公消气，各自掩门。酣然一觉，直到朝暾。叟乃嘻嘻而止矣！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