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 读《柳敬亭传》</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封建士大夫写文章,好用“微言大义”的笔法。这种展示智慧、提防“文字狱”的晦涩,使本来就小的读者圈儿知音更少,所以文章的社会影响力很有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倒是他们写凡人轶事的偶然之作,让读者意兴盎然,回味沉思。明末清初的学术大师黄宗羲,给一个说书艺人写的传记 —— 《柳敬亭传》,便是一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柳敬亭,扬州府泰州人,原名曹永昌,出身贫寒。性格强悍不驯,十五岁时被判死罪;逃至盱眙,改名换姓。无师自通说书,以此谋生,技艺在当地轰动一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本姓曹。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草根逃犯,竟使闻名遐迩的学术大师感慨作传,这是啥梗?貌似因为柳敬亭命运乖舛,其实是超凡的眼光透析力,借助平实的文字散射出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世人一向宽容强者、苛待弱者甚至落井下石。人类的优越感,滋生了鄙视链,看人难免用自己的价值透镜来窥视,结果基本是偷斧子的。例如柳敬亭是个草根加逃犯,那么此人一生必然“渣”成一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真正的大师却逆俗而行。他们“大”就大在:拒绝“非黑即白”和“得一舍二”的偏执。他们审视人的个性尺度、品性空间,远远大于世俗的标准和格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用很俗的话来说,黄宗羲眼里的柳敬亭,是个能“扼住自己命运喉咙”的人。他以平静的笔触,画出柳敬亭与命运抗争的轨迹,真切入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轨迹起点不分长幼(年仅十五);轨迹线条可以顺畅一点儿,但要脱离旧环境(逃往异地);要有胆量(闹市演出);要有求知欲(自通说书);要有才能(轰动市人)。这可能是社会露出狰狞的面目后,年轻人才会脱离肤浅,转入深沉的相似路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黄宗羲格外关注的,是柳敬亭对技艺的顶尖追求。说书轰动一地,只是羽翼初成;红遍江南,才是大鹏展翅。翅膀硬,不仅是腾云驾雾的资本,更是安全的保障。人就是这么奇怪,强一点儿会被陷害;强大无比,就会被崇拜。柳敬亭成名后拜师学艺、秒杀一般艺人的心计就在这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过,引用柳敬亭的老师说的那些话 ,有可能是黄宗羲推测模拟之词 ,因为他出生比柳敬亭晚108年,这些话有无记载还是个问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书虽是小技艺,但必须勾画出人物的性格情态,熟悉各地风土人情,像优孟那样摇头传意用歌声进行讽谏,然后才能有所成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说书虽小技,然必句性情,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说书,能让人欢快喜悦大笑不止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说书,能使人感慨悲叹痛哭流泪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话还没说,悲哀欢乐的感情就先表现出来了,使听众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这就超过一般技艺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寥寥数语,勾勒出柳敬亭说书水平的“三级跳”;那精湛的表演仿佛就在眼前:说人物,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真切;说情感,有“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深婉;说历史,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悲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黄宗羲不愧为思想深邃的史学家。在他眼中,柳敬亭是一只蜜蜂,将历史故事与人生哲理,用高超的语言艺术,酿成娱乐之蜜供给听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作为那个时代的娱乐巨星,被权贵争相邀请演艺不奇怪。意外的是,他被权贵作为“礼物”送到大帅府,大帅居然相见恨晚,并让柳敬亭参与军事决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些羡慕嫉妒恨,黄宗羲一笔带过,而将文字聚焦在柳敬亭“得志”的原因上:公文处理,柳敬亭的语言魅力碾压帐中文人的雕辞琢句;公务处理,柳敬亭的社会经验使幕下官员相形见绌。军中没人敢以说书人看待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柳敬亭人生最富华彩的一章。哪有天降大运?就是江湖历练,能力积累,口碑沉淀,血泪教训,积量变到质变,最终爆发而已。黄宗羲是绝不会用一把尺子去比量一切的。他知道,衡量一个人,学校的标准和社会的标准是迥异的;学渣和学霸的身份是可以变异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柳敬亭的高光时刻始于大帅青睐,也必然终于大帅亡故。在他“丧失其资略尽,贫困如故时”,并没有躺平,而是重操旧业,从头再来。这可能是让黄宗羲最为感慨的说书人绝唱,且看这些磅礴恢宏的描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说一词一语,让人听起来像刀枪撞击、铁骑突围,飒飒作响、腾空而起;有的像狂风怒号、落雨泣诉,鸟鹊悲鸣、群兽惊骇;使人顿生亡国之恨;鼓板的节奏黯然失色,柳敬亭的说书造诣,已经不是他的老师莫生的评价能说尽的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美景多在奇险处,壮音常是悲凉风。柳敬亭看到了自己人生中最美的风景,也遭遇了人世间最险恶的波涛。这样的人,成为名流也会保持平常心,受了伤害也不会歇斯底里。岁月的皱褶,只能让他更丰富、更深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黄宗羲为柳敬亭画的人生轨迹回到了原点 —— 说书艺人。但此人已经完成了精神蜕变,脱胎换骨了。他以人生炼狱后的立体声,唱出了融化痛苦后的生命存在感,唱出了超脱于世的辩证永恒;他的人生评书即使带着血泪,依旧那样淡定自信,仿佛世界就在他脚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