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纪事.之八】童年的记忆

厚源

【家乡纪事.之八】　　

童年的记忆

厚 源

退休了，心静了。常常坐在沙发上发呆，头脑就像一扇打开的大门，童年的时光照射进来，童年的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出来，让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段最幼稚最纯真的过往。

一

思乡心切，如同流水般潺潺不息，如醇酒般浓郁，那是魂牵梦绕的生我养我的土地。

时光飞逝，临近年关，老年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走近，远离家乡的游子思乡心切，急匆匆收拾简单行囊，心随汽车车轮飞驰在回乡的蜿蜒山路上，听到了熟悉的画眉啁啾，公鸡啼鸣，山羊咩咩，山间回荡着放牛娃吹响的牛角号，采茶妹哼唱的采茶调，砍柴哥吼的呜会会山歌调……声声入耳，句句经典，仿佛都在欢迎游子回乡。

时光茬苒，日月如梭。站在回家的村口，耳朵里仿佛听到了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叹息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开家乡路程远了、时间久了，两鬓斑白如霜，回老家的路上遇到家乡人，尤其是儿孙晚辈，竟然成了陌生人。孩子们问道：“大爹，你要去哪家，我带你去。”多么乖巧懂事的乖孩子。

乡愁如烟，乡愁似梦。乡愁是一缕青丝愁成了两鬓如霜，是离开家乡远行的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凄凉、孤独。夜阑人静，辗转难眠，心里油然生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孤独寂寞。

游子远离家乡父母，思乡惆怅。偶尔回乡看父母，与同学、朋友久别重逢，话语连连，几盅酒下肚，喋喋不休，惆怅满怀，泪流满面，叙不尽的离别情，诉不完的相思苦，感受到了“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的温情。

日思夜愁，积淀成回不去家乡的思念，这是看不到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的彻夜难眠，这是发不出压岁钱、吃不到糯米粑粑、米花糖的苦恼。

披着血红的夕阳，沐浴着刮脸的寒风，慢悠悠地进老寨子，舂糯米粑粑的脚碓声从寨子头响到寨子尾，犹如悠远的歌谣；磨豆腐的石磨声如歌如泣，老年三十杀猪宰鸡，烧高香、放鞭炮、摆堂饭祭祖，围坐堂屋吃团圆饭，思乡之情如喝母亲酿的小锅米酒，愈来愈浓烈，沉醉在归乡的梦幻之中。

二

家乡的记忆，仿佛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时刻萦绕在心头。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如诗如画，成为我心中永恒的宝藏。思念家乡，更是思念那浓浓的乡愁和无尽的亲情。

老家的民居，都是土夯墻茅草房，竹片编织的篱笆围栏，青石板铺垫的巷道。坑坑洼洼泥泞的牛梯路，从村头延伸到森林深处的茶马古道，寨子边挺抜着一棵棵翠绿的核桃树，寨子中间有一口石板砌筑的老井，四周的石板被绳子磨得光滑，井水就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太阳、月亮、星星，水桶嘣的一声砸下去，摇曳成一画虚幻的朦胧画面。早晨或傍晚，鸡鸣猪哼狗吠牛哞，演奏成一首交响曲。

虽然劳动艰苦，生活艰辛，但是家乡人仍然追求着各自所爱。男老人喜欢吸水烟筒、用长杆烟斗；妇女老人喜欢裹小脚，有个形容语“老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大姑娘喜欢包金牙齿，穿绣花衣服和绣花纳底布鞋。每年宰牛分肉场面让人恐惧得窒息，眼巴巴期盼着分洋芋、分嫩包谷，可以磨包谷粑粑、在火塘烧洋芋吃，满足饱肚的期盼。

寨子旁边深沟里，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溪，依次支起了十多架水碓。水碓昼夜不停的呻吟声，送走了日日夜夜。老社房前那条长长的磨得油光滑亮的青石条凳子，清晨、中午、傍晚，老奶奶、老爷爷坐成一排聊家常、织毛衣、编竹篮，那是娃娃们流着鼻涕听爷爷奶奶拉家常，讲阿公阿祖建寨立家的跌宕趣闻，竖着耳朵听民国时期髦耋教书先生讲《水浒》《红楼梦》《聊斋》故事。

老家寨子那一条条坑坑洼洼的红土路，一端连着院落，一端连接牛羊厩、麦子地。寨子上空，早早晚晚缭绕着所袅袅的炊烟，回荡着男女对唱的山歌声，有放牛放羊人的吆喝声，牧童吹响的竹笛声，老母牛唤儿的哞哞声，小山羊唤母羊的咩咩声，早晚做饭的锅碗瓢盆碰撞声。早晨出工，傍晚收工的喧哗热闹，如一幅画，似一首合奏曲，清晰地浮现眼帘，萦绕心头，缠绵悱恻，成了解不开的心结，驱不散的乡愁。

寒冬腊月，上学路上，提着小火盆、烘烤着母亲捏的饭团或糯米粑粑，这是我的早餐。路过寨子最惧怕啮齿咧嘴的大黄狗，虽然被铁链子拴着，但张着血盆大嘴，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吓得全身颤抖。

寨子头那几株虬枝盘旋、树皮斑驳的核桃树，树根已糟朽剥落，形一个个大窟窿，成了松鼠最舒适的巢穴。褐色的厚厚落叶，就像一床厚厚的被子，冬天钻进里面过夜，感觉不到寒冷。

难忘寨子中间那座老祠堂，落满灰尘的塑像，漆水脱落得斑驳陆离，生锈迹斑斑的关工大刀，依然高高挺直、威风凛凛。寨子中间那架大石磨，不停地咯叽咯叽地哼着亘古不变的歌谣，妇女们早早晚晚端着大锑盆磨糯米面、豌豆、包谷、苦荞面，都是沉淀心底的味蕾。

这一切，好似一本用绵纸、毛笔写成的线装书籍，随时间岁岁的浸湿，渐渐变成了模糊的记忆。

三

母亲那双粗糙而有力的手，承载着家庭的重担，满载着对我们深深的爱，一直是我心中最深的记忆。

我的眼里时常浮现母亲日日夜夜点着摇曳昏暗的煤油灯，用布满厚厚老茧的双手，纺线、织布、浸染，细针密线缝制的土布衣裤、纳底布鞋。过老年穿新衣、穿新鞋从年初盼到年尾，从今年盼到明年。我家兄弟姊妹多，每隔两三载才能穿上一件新衣裳、新布鞋。我们的衣服都是哥姐穿旧了，弟妹接着穿。青蓝色褪色成了灰色，经过母亲的浸染，又变成了新的青蓝布衣裳。补丁叠补丁，越来越厚，从不嫌弃，心里一直都是热乎乎、暖和和的。真是“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线”。现在工业纺织品精致漂亮，但是缺少了一种亲情的温暖。

每逢我提着皮箱出远门，母亲总是不怨其烦地千叮嘱万吩咐：“出门在外，一切要小心，遇事要忍让，退一步海阔天空，逞一时之强寸步难行”。母亲的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是一种爱，是一种盼铁成钢的表达。兄弟姐妹的声声问候，家族微信群里的聊天、调侃、发红包抢红包，传递着亲情、温馨。

母亲对每一粒粮食都十分珍惜，真是惜粮如命。晒谷子防麻雀，盛谷子防老鼠，颗粒归仓。让我们从小懂得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养成了省吃俭用的良好习惯。

母亲冒着寒风上山采草药、手工制作酒药，用大铁锅、转缸酿造的小锅酒，浓烈醇香。用麦芽熬成的褐色麦芽糖，用爆米花和麦芽糖压成的米花糖，甜脆可口，满齿留香。一篮篮背回家的大南瓜、包谷棒子，堆得像一座小山丘。从年头忙到年尾喂出来的大公鸡、过年猪，让我们吃到肥肉油水。从山里采来的染饭花，熬水煮成香喷喷的黄米饭。从麦子地豌豆地采来黄花，舂出黄花色粑粑，用南瓜、洋芋、嫩豌豆焖出香喷喷的糯米饭，老年前用脚碓舂出来的糯米粑粑、糍粑……都是铭记在心的味蕾。

每年冬季，母亲用萝卜切成细条晒干后反复搓揉腌制萝卜干，用青菜晒干洗净切碎搓揉腌制辣腌菜，用黄豆磨浆、石膏点出白豆腐，用麻袋稻香捂出白色绒毛腌制的酒豆腐或油豆腐，用山黄竹笋擦成细丝浸泡变酸再用盐巴辣椒腌制酸笋子，还有腌豆豉、腌猪骨头渣、腌腊肉……这些腌制品，都是农村一年四季离不开缺不了的特色菜肴。

四

父亲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如同砥砺岁月的印记，手背上起伏着山脉似的青筋，每一根指节都裂开深深的沟壑，仿佛刻满了岁月的纹路，那是生活的沉甸甸的烙印，凸显出他作为家庭顶梁柱的一生辛勤劳作的痕迹。

每年包谷、南瓜收完，已是进入冬季，早晨天色朦胧，菜地里就传来铛铛铛的响声，那是父亲挖地时用锄铲敲击锄头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催促我们起床的喊声。我们赶快起床随便抹一把脸，拿着镰刀到地里砍包谷杆，割南瓜藤，抱到地边堆放起来，哥哥姐姐也赶来挖地。天大亮后，父亲、哥哥姐姐回家吃早饭，父亲拿菜刀参加切草烟，哥哥姐姐扛锄头参加挖小春地。家里十多亩菜地都是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挖出来的。

整个干冬季，父亲就像一台运转不停的机器。每天天不亮就把我们喊起床去背柴，等到天亮时已经背了两趟，傍晚收工回来也要摸黑去背一趟。出门劳动，晚上收工回家要抬一根干柴，天长日久，柴堆越堆越高，就像一座小山，堂屋火塘一年四季不熄灭。

期盼着父亲烧茅草地，春风吹拂，长出肥嘟嘟的茅草针，一根根拔起来，捆绑成一束，抱回家坐在柴堆上剥开绿色皮壳，露出嫩生生的乳白色茅草芯，放进嘴里咀嚼，一股香甜味流进心底。用锄头去挖茅草根，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满口甜味，沁人心脾。时隔半月抽出白茫茫的茅草花，山风拂过，白絮飞舞，宛如雪花飘飘。

　 到了秋季，茅草老熟，父亲起早贪黑割茅草、砍树、破竹片，准备着建盖茅草屋的原材料。盖好的茅草屋，成了麻雀栖息的家园，一群群麻雀在屋檐筑巢孵蛋育雏，早晚叽叽喳喳喧闹不停。父亲烦躁地说：“麻雀做窝，会把茅草搜碎，雨天会漏水”。又不忍心去躯赶，只能任由它们筑巢吵闹。　

父亲喜欢吸水烟筒，摆在火塘边的烟筒几个月不换水、散发着浓浓的臭味。父亲把黑黝黝的脏水熬成粥状，收储在小铁盒子里，夏季涂抹在裸露的脚腿手臂上，防蚊虫、草蚂蝗叮咬。

父亲惜地如金，房屋团转空地种上树酸茄、椒辣、苤菜、姜蒜，出门伸手就是菜、佐料。离房屋远一点的空地种植桃树、李树、酸木瓜、洋丝瓜，春暖百花盛开，蝴蝴翩翩起舞，蜜蜂采花嗡嗡嗡如歌，小鸟啁啾悦耳，一幅祥和的画面。

父亲有一手养蜜蜂诀窍，当阳墙壁架起一排排蜜蜂箱，早晨、中午、傍晚，蜜蜂喧闹，嗡嗡嗡声像奏响的乐曲，悦耳动听。中午蜜蜂喧闹，很远就能听到嗡嗡嗡声。母亲吩咐：“蜜蜂朝阳了，去园地叫你爹来吃晌午饭了。”

冬樱桃花、蜜桶花绽放，菜地里的豌豆、蚕豆、油菜等次第盛开，蜜蜂从天亮到日落不停地采花酿蜜，父亲拿着冒刺鼻火烟的牛粪饼，揭开蜂箱盖子，掏出一饼饼黄橙橙的蜂蜜，母亲看着我们吃得乐滋滋的，叮嘱到：“要把蜂蜡收拢好，用来熬蜂蜡。”蜂蜡攒得差不多了，母亲放进洋锅煮，看着蜂蜡熬化了，倒进一瓢冷水，洋锅里顿时凝固成一块黄锃锃的蜂蜡，乘热捞出来捏成圆团。

母亲缝补衣服、纳鞋底拉线感到吃力时，就把线按在蜂蜡上拖一拖，使之润滑，拉线就会轻松很多。真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呀！母亲把吃剩下的蜂蜜用纱布过滤干净，装进罐子里储存。过了老年，用蜂蜜蘸核桃仁、糯米粑粑吃，那真是此生难忘的味蕾呀！

父亲一生勤劳，除了下地干活，还把空闲地种满了各种果树。爬满一片的洋丝瓜，挂满整个架子，就像天空布满星星。高高耸立直刺蓝天的棕包树，就像列队的战士，一排排站在菜地埂子边上。磨得锃光瓦亮的砍柴弯刀，挖小春地磨得薄薄的锄头，割草割谷的半月形镰刀。用了几年巳经破损的挑牛草竹篮，哞哞叫的老水牛，每年催肥的过年猪、大公鸡……林林总总，历历在目，让我愁绪满怀，思乡心切。父母的音容笑貌刻印心底。

在那饥荒年代，为吃饱肚子，父亲带着我们进山摘野果、采野菜。母亲日夜操劳，熬白发髻，用松树皮一样粗糙的双手，把嫩酸杷、包谷米、洋芋掺杂粮，用香菜、洋丝瓜、南瓜煮稀饭，用小麦面、苦荞面煎粑粑，变着花样、口味，让我们吃不腻不厌食，吃饱肚子，健健康康成长。

生产队用野菜、南瓜、洋芋熬稀饭，组织全社老老少少去吃，开展“忆苦思甜饭”教育。这是源于对过去艰苦岁月的回忆和对今天幸福生活的珍惜，教育后代传承‌红色基因，寄托了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望。

五

懵懵懂懂、天真幼稚的童年。那些记忆，就像明亮又温暖的太阳，揣在心里，不时闪一下光。

饥荒时代的童年，辍学是困难人家孩子的宿命。很多孩子早早就辍学去放牛放羊，劳动挣工分，担负起家庭生活重担。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只有大哥读完了小学。我上三年级时因家里搬迁，辍学三年，我羡慕那些能够照常上学的伙伴，但是我从来没有抱怨过父母，知道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从四年级复读，珍惜每一天时间，才有了今天的幸福美满。

不知忧愁善感，只会变着花样玩耍的童年。上课时传纸条、学叠飞机、讲悄悄话，经常被老师发现罚站。男女同桌，中间划一条分隔线，手拐子不能越界。吃了饭就往学校跑，三五成群，男孩子玩巴豆、打泥弹、拍烟壳、打泥仗；女孩子玩橡皮筋、抓石子、簸竹签、挑橡皮筋、丢石子跳方格。课间休息，大家围成一圈玩丢手巾，或者排成一排玩老鹰抓小鸡，大家用童音一起唱到：丢手巾/丢手巾/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反复唱着这几句歌词，嘻嘻哈哈，玩得不易乐乎！

不讲清洁卫生、脏巴兮兮的童年。滚泥塘打泥仗，跪地面拍烟壳，鼻涕流出来用袖口一抹，手掌沾满泥浆摘着黄萢就往嘴里送。长期不洗澡、不换洗衣服、不剪头发，头上身上长虱子。晚上不洗脚、不洗脸、不刷牙就爬上床钻进被窝呼呼大睡。

早早就担负起生活重担的童年。放学后要赶紧回家到山里背柴，到地里背包谷、南瓜、洋芋，带弟弟妹妹玩。背着花篮进山割猪草、砍黄竹笋，背着箩筐上山挖鸡枞、找菌子、采蕨菜。把挖来的魔芋、摘来的山楂砌成薄片晒干，背到供销社卖钱，买小楷、铅笔，买几个水果糖、一根冰棍，那是最甜蜜的满足。熬过了那饥寒交迫、度日如年的艰难岁月。

逃学参加劳动挣工分的童年。家里兄弟姐妹多，心里不思上学，只想着帮家里挣几分工分，经常偷偷逃学去参加劳动，冬季挖小春地去拾草根、烧火灰，背着大花篮去摞树叶子垫牛厩；春季去拔豌豆、蚕豆，割麦子；夏季去铲包谷地，割树叶、蕨叶垫牛厩；秋季去掰包谷、挖洋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妇女半劳力记7-8分，男人全劳力记9-10分，我的工分计到了5分，在孩子当中属最高了。

馋不挑食，饥不择食的童年 。农村老人经常对晚辈们说人有“四不择”，就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穷不择妻。”这是古人流传下来的宝贵文化遗产。那个时代的我们，嘴巴馋得看到什么东西都想吃。豌豆、蚕豆饱满了，上学放学路上就躲在地里摘吃，还装满衣服口袋。小麦饱了采来用火烧焦，用手掌搓掉皮壳丢进嘴里咀嚼，清香微甜。夏季偷摘核桃，手掌被核桃汁液浸染成黝黑，几个月都洗不掉，经常被父母骂，被老师罚站，但是一直不悔改，看到能够吃的东西就想着办法去摘，真是饥不择食呀。

整天不知疲惫地满山遍野奔跑的懵懂童年。布谷布谷，黄萢杨梅熟。山林荒坡飘荡着杨梅、黄萢酸酸甜甜的味道。我们拿着竹筒摘黄萢，腰系扁帕上树摘杨梅，满足了口馋的味蕾。到箐沟里摘来青色的枇杷果，到荒地里砍来长长的蒿子杆，用枇杷浆粘知了，用茅草穿成一串串，用火塘灰捂熟，吹干净火灰放进嘴里咀嚼，满口香味。到寨子边的小河捉鱼，翻开石头捉螃蟹、石蛙，到家后面的海草（用来织垫床的席子）塘抓田鸡、捉娃娃蛇（红瘰疣螈，一种两栖动物），挖来黑胶泥揉泥弹，用篾弹弓打牛打鸟……整天不知疲惫，不觉肚子饿，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一天。

　　六

家乡的回忆，如同一串珍贵的珠子，镶嵌在人生的岁月里，难以忘怀。

国庆节前后，老家山区阴雨连绵，老人坐在火塘边喝着土罐茶，裹着喇叭状毛烟，看着儿孙披着梳衣、戴着竹篾帽出门，咳嗽两声清清喉咙，声音唦哑地说：“快入冬了、下抖雨（冷雨）了，老牛老马（瘦牛瘦马）怕要被冻死了，你们多穿点衣服，不要冷着生病了。”

寒冷刺骨，瑟瑟发抖。娃娃们窝在火塘边不想挪步，烤着洋芋、包谷填饱肚子，烧着豌豆、蚕豆当零食。父亲削着竹篾编箩筐，母亲翻着旧衣服缝补丁，姐姐绣着出嫁的枕头，各人手头都有做不完的活路。雨幕中，远山森林里传来鹦鹉清脆的叫声，母亲说：“鹦鹉又来吃包谷了，板栗、椎栗成熟了。”

雨停天晴，我和弟弟背着背箩，拿着火铗、木捶跟着母亲进山去拾板栗，头上戴竹篾编织的帽子，身披棕片缝制的梳衣，不然刺猬似的板栗从高空掉落下来，砸在头上或身上，那可不得了。

一阵狂风骤雨，板栗连同雨水噼噼啪啪砸在树叶上，整个山林如同大海波涛汹涌，我们站在大树下，毛绒绒的板栗掉落在面前，啪啪的响声让人感到恐惧。风声、雨声、板栗掉落声，感觉地动山摇。

板栗掉光了，又是捡椎栗季节，椎栗壳和板栗一样长满刺，只是个头比板栗小一些。捡椎栗要戴帽子、手套，不然刺着手痒疼，很不好受。如今，街头很少看到卖板栗、锥栗的山区大妈了，淡忘不了那种独特的味道。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因为抢几个泥弹丸、芭豆或棕包籽，好朋友打得鼻青脸肿、流鼻血，吓得躲在豌豆地里不敢回家。背不了课文、考试不及格，被老师罚站在黑板下，一站就是一节课。儿时的天真幼稚、放荡不拘、游手好闲，让父母、老师操透了心。母乳经常训斥说：“不好好念书，将来成龙上天，成蛇钻地，自己选择。”我听得出母亲的话音，那是恨铁不成钢呀。

人们常说：“童年无知可爱，少年无知可笑，青年无知可怜，中年无知可叹，老年无知可悲！”虽然童年无知可爱，但是虚度了光阴，荒废了学业，也是十分可叹可悲。

儿时盼着过大年，鞭炮齐鸣喜气扬。红包拿来换糖果，猪肉鸡肉吃个够。

临近大年，大人们忙碌起来，父亲磨刀杀猪宰鸡，母亲泡黄豆、糯米、熬麦芽糖，我和弟弟清扫院场，把易燃的东西搬到安全的地方。杀年猪、舂糯米粑粑、磨豆腐、炸米花的声音逐渐稠密，嗅到了熬麦芽糖、压米花糖的香甜味。

除夕夜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火塘里烧一根一抱多粗的干柴，堂屋八仙桌上摆着祭祖的贡品，大门、堂屋门贴红彤彤的春联，大门两侧靠带叶的甘蔗，手杆粗的大红香升腾着袅袅青烟，鞭炮的红纸屑撒满一地，狗儿们害怕得躲在墙旮旯里不敢露面，儿童们捂着耳朵用长香点燃捡漏来的鞭炮……老年的喜庆淹没在鞭炮、欢笑声中。

　“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除夕傍晚吃团圆饭，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搬出来摆满八仙桌，平时藏着舍不得吃，今日摆开让你吃个够，满足了一年的口馋。父亲端着酒杯说：“今天的酒可以狂喝，但不能烂醉如泥，给新年带来不好的霉气。”

除夕夜钟声敲响，放过鞭炮，小孩就可以挨家挨户开财门，每到一户人家先放三声鞭炮，再念四句：“财门大打开，金银财宝滚进来，滚进不滚出，金子银子堆满屋。”一边念一边推开堂屋门，拿着主人放在桌上的零钱、糖果跑向另外一家。有时一户人家同时来两伙开财门的孩子，主人会把物品分均匀，以免孩子吵架伤了和气。

老家除夕夜开财门的口诀，内涵深刻，形式多样，常用的比如：一元复始新年到，二龙戏珠春意闹，三阳开泰恭喜你，四季发财赚钞票，五福临门快进来，六六大顺步步高，七星捧月就是你，八面威风志向高，九霄云外是烦恼，十全十美最最好。

　　七

起房盖屋是家乡最隆重的传统文化。盖木架穿斗房，架中梁挂红布是一项重要的里程碑。

中梁作为建筑的核心象征，其在传统文化中扮演着守护和稳定的角色。木匠师傅念吉祥语，寓意着吉祥如意。上梁念的吉祥顺口溜内容丰富，含意深刻。如“新修华堂喜洋洋，手拿金鸡点木梁。今日我把梁来上，紫薇高照吉四方。金绳一根系木梁，百事顺遂大吉昌。主人红包拿得旺，儿子儿孙福满堂。”边念边抛撒用糯米粑粑捏成（用雕刻好的模具）的牛羊、仙桃，水果糖、饼干、硬币钱、角纸钱，小孩们满地争抢，哈哈大笑，喧哗热闹，图个吉利。

除了这些四句，木匠师傅还会念一些顺口溜，如“莺迁树，燕入楼，声声道喜祥和第；德作邻，仁为里，步步登高幸福人。手拿主家一片绫，增添富贵点翰林，财旺人旺门庭兴。”

上梁仪式不仅是建筑的完成，更是对新生活的祝福，寓意着新居将带来好运和繁荣。这些吉祥话和顺口溜，不仅增添了仪式的庄重感，也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老家还有许多念四句的风俗，常见的有踩门、开门、入宅（进门），儿女满月、满岁，老人六十大寿等都要请先生念四句。

儿女满岁祝福语：一载光阴过，小儿已周岁。步履蹒跚起，笑容满面开。愿此岁更替，健康伴左右。智慧日增辉，未来可期许。

新房落成踩门四句：鲁班先师造新门，今日正遇紫微星。老少和睦家常顺，世世代代添人丁。主家大门面朝西，踩门良辰好时机。自从今日踩过后，荣华富贵数第一。

新房落成开门四句：天上紫薇明又明，我为主家来开门。开来春季财源旺，夏季财门进田庄，秋季财门进五谷，冬季财门黄金屋。四季财门我开踩，斗大元宝滚进屋。左边开来摇钱树，右边开来聚宝盆。秋冬二季进五谷，春夏二季进金银。一年四季财源广，浩浩荡荡涌进门。主人钱财万万贯，满门都是幸福人。进门平安出门利，老幼和谐享太平。父慈子孝弟友恭，夫唱妇随幸福门。

新房落成入宅四句：一进财门四角方，珍珠玛瑙在中央。左边二龙来抢宝，右边凤凰来朝阳。文武财神来到此，八仙同来献宝忙。各路吉神来护佑，幸福日子万年长。今天正是好日子，主家搬进新房子。一间用来装金子，一间用来装银子。金银财宝样样全，银行存折满柜子。一间赡养娘老子，一间抚养孝顺子。琴瑟共鸣夫妇和，喜迎亲友串门子。楼下还有大院子，来来往往新车子。亲朋好友来恭贺，庆祝主家好日子。

这些祝福语朗朗上口，大都是恭维、祝贺主人吉祥如意、幸福安康的语言，好让主人心里像喝了蜂蜜一样高兴，具有浓郁淳朴的乡土文化特色，乃是赓续乡土文化的璀璨魅宝。

　　八

晨雾缭绕间，舂米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山村，空旷悠然，如天籁之音，仿佛回到遥远的年代。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老家的手推石磨、水碓子、脚碓……这些曾经是人们赖于生存的舂米工具，如今已经消逝绝迹，成了收藏馆的藏品。

整个村子一百多户人家只有一个水碓子，两三个月才轮到磨米一次。只有十多户人家有水碓子，多数人家只能靠脚碓或手碓舂米度日。早晚母亲一人踏着脚碓舂谷子，一只手握着吊绳，另一只手拿着长长的弯勾，把溢出碓窝的稻谷扒进碓窝。如果我们在家，母亲踏碓，我们跪在碓窝边用小扫帚把溢出的谷物扫进碓窝。夜晚，咚咚咚的脚碓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山村，犹如一首首催眠曲，把玩累的孩子送入沉沉的梦乡。

大年前舂糯米粑粑的夜晚，那是每户人家最热闹的夜晚。夜空刚刚拉上黑幕，寨子里就传来“舂粑粑去喽”的吆喝声，约好相帮的人们，踏着石板路，打着手电筒，分别来到相帮人家，说说笑笑，忘记了一天劳动的疲惫。三四个人挤着踏碓，一人拨粑粑，感到粘手时就抹一把香油，一人推粑粑，簸萁上铺满绿色的芭蕉叶，把刚刚出碓窝的粑粑乘热推薄。咚咚咚的脚碓声不停歇，有的通宵达旦。那是响彻山村的歌谣，那是遥远的记忆。

春夏秋冬，山沟里的水碓懒洋洋地哼着“哗噹噹、哗噹噹”亘古不变的歌瑶，帮助妇女们解决了舂谷子的艰辛。母亲用手推磨磨出乳白色的包豆浆，金黄色的豌豆浆和苦荞面，蒸出热气腾腾的包谷和苦荞粑粑，让我们度过了饥荒年代的艰难岁月。很多时候，回忆就是一口家乡的味蕾。

农村堂屋是全家人团聚的中心，堂屋正墙砌筑成凹状长方形，叫“家堂”，正面镶嵌着用木板雕刻的“天地君亲师”位，这是中国‌儒家祭祀的对象，也是传统敬天法祖、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的价值观念取向。平底摆放着香炉、花瓶、小瓷杯等祭祀用具。“家堂”下面靠墙摆放“八仙桌”。

堂屋右侧砌一个火塘，火塘中心支着三角架，用来烧开水、煮饭。火塘上空悬吊着炕笆，用来烘烤木耳、笋尖、草果、辣椒等。火塘右侧地面有的摆放黝黑的土碗、土茶罐、铜罗锅，有老人的人家铺一张席子，这是专供老人休息的地方。木板墙壁挂着篾弹弓、筒帕。堂屋门外面的墙壁挂着蓑衣、篾帽、镰刀、长刀。院场下房猪圈横梁上挂钉耙、犁耙等农用工具。

九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的家乡保留着传统结婚风俗习惯，仿佛是一幅幅生动的画卷，又如同一面面镜子，折射出传统风俗文化的灵魂。

农村结婚嫁女的热闹场面，就像一台精彩的喜剧表演。且不说抬轿驮马骑自行车，单说讨媳妇的场面，必须经过一道道“关卡”考验。过独木桥，看新郎胆量、灵巧；过叫门关，看新郎口材，思维敏捷，要磨半天嘴皮，笑够了说累了，用红包、糖果买通开门关；过喝酒关，看新郎会不会使奸耍赖应付，看陪郎酒量；过吃饭关，用长长竹条夹菜；过抹锅烟灰关，把新郎抹得满脸漆黑，就像《水浒传》里的李魁；过背新娘关，考验新郎身强力壮，步伐稳健。晚上闹新房的点高烟，新郎新娘要心领神会、配合默契。

唱新房是农村喜事的传统文化瑰宝，也是考量办喜事人家人脉关系的声音。人脉关系广的人家来唱新房的人多，有的唱通天亮。唱新房有多种情形：男女之间对唱，寨子与寨子之间对唱；亲戚与客人之间对唱。对唱内容丰富多彩，都是现场编唱词，相互讥讽、数落、抬棒、夸赞……唱尽人间百态、人情冷暖，尽显民间文化之底蕴。

酒席上的猜拳行令，通常喊的口头语用一至十的数字比较普遍，如一心敬你、哥俩好、三星高照、四红四喜或四喜来财、五魁首（一般不喊，因为带亏谐音）、六六大顺、巧七妹、八仙过海、九快到、满堂红或十全十美等。阴雨连天或寒冷冬季，喊着拳诀，抽着绿壳子春城烟，喝着小锅米酒，嚼着花生米，一切劳累、烦心事、伤心事都烟消云散。

酒喝高了，人的秉性就表露出来了，有的高谈阔论，发表对时局的看法，倾泄不满情绪；有的倾诉胸中郁闷、烦恼，有的爱笑有的爱哭，有的爬在墙上不停地打电话，有的送不回家……有人总结喝酒百态：一两二两漱漱口，三两四两不算酒，五两六两扶墙走，七两八两还在吼，九两十两送不走。现在的人学精了，掌握了喝酒之道：酒逢之己千杯少，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了赶紧跑。酒喝到一定程度谁也顾不了，呆呆坐着喝才是憨人。禁酒令真是好，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朋友相聚开车去，谁也不敢强迫喝酒了。

　 浪涛可以把粗糙的石头打磨光滑，时光可以把往事消逝如烟。可是对家乡的眷恋呀，就像雕刻在石壁上的大字，虽然历经雨水冲涮，风霜浸淫，字迹依然清晰。

　　十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写下“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首诗表达了他对家乡江南的深深思念之情。

《平妖传》第八回有一段话：“常言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小厮怕养不大。若还长大了，少不得寻根问蒂，怕不认我做外公么。”不仅表达了落叶归根的物理现象，更深层地寓意了人们对于故乡的依恋和最终回归的情感寄托。

蹉跎岁月，年龄增长，思乡渐浓。忘不了故乡那条悠悠流淌的小河，河畔站着一排杨柳，细细柔和的柳丝就像女人的披背发垂入水中，摇曳成一串串晶莹的水花。晨曦照在河里，波光粼粼，山峰树影倒映成亭亭玉女的倩影。

河边浅水处游动着黑黝黝的青蛙蝌蚪，还有白花花的吞着气泡的小鱼。鸭子追逐着小鱼，翅膀拍打着水花，发出啪啪啪的天籁之音。男娃光着身子打小仗，溅起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花。妇女们在溪边洗衣服，木榔头拍打衣服的声音混合着画鹛鸟的叫声回荡在山间。

忘不了家乡的那一坡坡核桃树，一洼洼茶叶地，一片片包谷地……春雨贵如油，飘飘洒洒入茶园，茶树发芽、大地葱笼，百花盛开，绚丽多彩。麦子、豌豆、蚕豆一片金黄，透着丰收的诗情画意。肩背篾箩的采茶姑娘，双手宛如鸡啄食一般采摘青翠的嫩茶，嘴里哼着煽情的山歌，甜美的声音随着白云飘过来，句句入心里：

“茶山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听得野兔竖耳朵，听得鸟儿叫湫湫。”

“青山绿水白云间，传来阵阵歌声甜。寻着歌声探究竟，哪路歌神哪路仙。”

“送妹送到五里坡，再送五里不嫌多。心想再送五六里，又怕别人闲话多。”

“砍柴要砍麻栗柴，结交要结有情人。郎砍生柴妹来挑，一棵担子二人抬。”

“”月亮出来亮汪汪，蜂蜜白酒一碗装。哥是蜂蜜甜白酒，妹是白酒蜂蜜香。”

“石榴花开叶子青，小妹生得赛观音。人人都说观音好，你比观音好三分。”

山歌是指人们在田野劳动或抒发情感时即兴演唱的歌曲。它的内容广泛，结构短小，曲调爽朗、情感质朴、高亢、节奏自由。山歌传情，绣球示爱。行走在家乡的山间小路，茶地果园，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婉转悠扬的山歌声，表情达意，自娱自乐，都是适放情绪，舒缓疲劳，对美好生活充满期盼。

乡愁是一剂苦涩而又甜蜜的良药，离开家乡的游子都尝过其中的滋味。漫漫长夜点亮的灯光，远方游子沉重的行囊，家中母亲期盼的泪光，村头郁郁葱葱的老树，故乡河里弯弯的月亮，碗里热气腾腾的饺子，日思夜想的白发苍苍的爹娘！

中秋、国庆佳节临近，每逢佳节倍思亲，乡愁情怀愈发浓烈，让我时常梦见那片熟悉的土地，那和蔼可亲的脸庞。

（2024/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