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上世纪有农业社的时候,生产队常常保留一片谷子地,这片地不肥沃不可浇灌且离村庄较远,算不上良田,只能种一些谷子或苜蓿之类不是主粮的作物。春末夏初,队长便与两个老农商议今年是否种谷子,这老农论年龄不是生产队里最长,务农经验却是最强。他们抬头看一眼天便知道阴晴风雨,到了关键旬头更能判断出全年的天气,他们的很多农谚也被我铭记于心。“五月十三滴一点,快到耀州买老碗,买下老碗吃米饭”(这里的米饭指的是小米粥)。经他们商议村东北“三个碑”那片地继续种谷子,“三个碑”是解放前这片地里的祖坟前立着三个石碑,现在碑已不在,但名仍保留。村里“三个碑”、“四个碑”的地名比比皆是,说明以前村里曾出过名人。明朝至乾隆以前的榜上有名者十几位县志都有记载,乾隆年间的一场洪水不仅冲毁了繁荣的工商业,也让村子的文脉不再兴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谷种在保管室睡了半年又重见天日,四月的煦风媚日给了它们激情,与土地结合是种子最大的愿望和幸福。两个老农用长布腰带拴着木斗悬挂在肩,木斗里盛着谷种,老农迈着机械的步伐挥撒谷种于土地。手脚配合的是那么有韵,仿佛是仪仗队行走在广场,种子被均匀地撒在土地上,翻滚了几下便如痴如醉。终于闻到土壤的香味了,一颗焦虑不安的心又沉潜下来,生命将被唤醒,轮回再次启动,大地母亲的怀抱是终点也是起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妇女们排成一列从地头开始挥舞锄头,不为锄草只为翻地,用土将谷种掩盖。那时候没有旋耕机,农人们的力气是用不完的。一边挥锄翻土,一边欢声笑语,让天上的百灵鸟都羡慕不已。那时候没有丰富的物质也没有诸多的烦恼,干什么活由队长安排,吃什么饭更不用多想,因为没有更多的食材。一个上午,30亩谷子便播种完毕,剩下的事便交给老天了,如果十天内有些许雨水,谷子就会吐出细小的嫩芽。至于它会长成什么样,农人们根本不会操心,因为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整整一个夏天,农人们都在锄玉米地锄棉花地,浇水施肥间苗打叉,这些农活都轮不到谷子,人们好象把那片土地遗忘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谷子的禾苗又黄又瘦,特别是遇到伏旱,它的生存会更加艰辛。好在它的叶片并不宽大,不会蒸发太多水份,不象玉米,几天不浇水叶片就拧成绳,就死给你看。谷子是土著,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7千年,它用干瘪的身躯养育了我们的祖先,而且从无奢求,特别适合旱塬上的艰难困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夜晚,太阳虽已离去,闷热却有余威。田野不时窜过一阵凉风,土地仍干涸难耐。谷子问“三个碑”的主人:何时能落一场透雨,主人躺在阴凉的墓坑中沉沉而语:就在后半夜。果然,后半夜狂风骤起,电闪雷鸣,惊煞了土地上所有的生命。玉米在风中倒伏,棉花被雨点打落,蟋蟀失声,鸱鸮进巢,唯有瘦骨嶙峋的谷子安然无恙。它无丰满躯体,不挡风不阻雨,故仍挺拨屹立。有了这场透雨,谷子的下半生已安然无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炼狱般的三伏天终于到了尽头,人们在诅咒太阳的同时,同时在盘算着今年的收成。玉米吐蕊高梁招摇红薯破土棉花炸桃,一卷秋色图在莽原上徐徐展开。有一天,队长在大榆树下给我派活了:“你给咱吆雀去”。我拿着一根长竹竿,竹竿一头绑着红布条来到“三个碑”,一个月没见这片谷子都吐穗了。毛绒绒的穗实象一个个小棒槌立在枝杆上煞是可爱,仿佛一群生气勃勃的半大小子。成群的麻雀在谷子地的上空翻飞,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我挥舞竹竿追赶着吆喝着,它们却象捉迷藏一样与我玩闹,我跑到北头麻雀飞到南头,我站着吆喝它们好象听不见。我一直都讨厌麻雀,主要是因为它们的喧嚣,吃就吃呗,还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像在嘲笑我的无能。谷穗刚刚吐出,有的穗芒长而直,有的芒短而少,麻雀就挑好下嘴的来,谷子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喂养生命,岂管你是人还是麻雀。就这样驱赶了一天,直至夕阳西下麻雀才渐渐离去,我也踩着彩霞铺就的田间土路悻悻而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在队长的建议下,在谷子地的另一头立了一个草人。草人用木棍与秸秆綑绑而成,头戴破草帽身着旧衣服,远看还真像个人。我站在这头,草人守着那头,确实让麻雀惊恐了一阵子。可好景不长,麻雀很快就看穿了假象,又如昨天那样张狂起来,我又须上下奔跑声嘶力竭。那个秋天,我练就了一付好嗓子,跑出了两条结实腿,让“三个碑”的主人也不得安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喊着赶着,那一片谷穗越长越大,到了秋分过后一个个竟然低着头显示饱满成熟之状,只有个别干瘪虚空之穗依然高昂挺立盛气凌人,其实它们自己也知道假象是骗不了人的,连麻雀都懒得光顾这些瘪穗。塬上的秋天是迷人的,不仅高爽而且旷远。风也是常客,不时地会掠过田野,摇不动谷穗却能将叶片吹的沙沙响。我仰天躺在松软的土地上,让深邃的蓝和移动的云装满眼眶,让庄稼和泥土的芳香充斥肺脾。麻雀也该歇息一会了,一个月相处下来也逐渐适应,都是为了嘴为了生活,你吃了我就少吃,我全力驱赶你就少吃,你不在这里吃就会在那里吃,上天给了其生命就会让它活下去,我的吆喝看似有用实则无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到了谷子叶片全部枯黄,谷穗低的不能再低时就开始收割,收割分步进行,先是掐掉谷穗,手拿镰刀片刀刃向上将谷穗割下,拉回麦场碾压分给各家,谷杆放在地里等有时间了再割了喂牛。谷子经过凉晒再次在石碾上碾压,并用簸箕簸出糠皮,那黄橙橙的小米便呈现在秋的画卷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到了冬天,这些小米便发挥出它的功效了。那时候常食玉米红薯,人们多胃病,吐酸水肚子涨,吃了小米熬成粘糊糊的粥,就能治疗这种胃病。农人有俗语:“黄菜就米饭,太阳坡下晒暖暖”,说的就是冬季用萝卜叶子腌的酸菜,放点辣面泼一勺热油,再端一碗热腾腾粘糊糊的小米粥,蹲在门前有阳光的墙根下,是神仙也换不来的好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上高中时,要去距家3华里的御阡中学,每天早晨9点回家吃早饭。一路小跑,趟过带霜的麦田,穿越村西的壕沟,匆匆回家奔向灶房,母亲会从灶膛刨出两个烤的焦黄的热馒头,再来一小碟酸黄菜,一大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捧着那碗小米粥,当时的幸福感从那以后再也没找到过。那个冬天的小米粥养育了我的身体,我却辜负了母亲没考上大学,这件事至今仍是我心里的一片阴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谷子给了我们生命,它也是原上人的根。谷子更像那些纯厚拙朴的农人,一生恬淡活的自然。</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