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平时很少做梦,即使夜里做梦,第二天一早也多半不记得,要不就是梦境混乱而模糊,根本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昨夜我居然做梦了,还清清楚楚梦见了已离逝52年的外婆。梦中外婆的像貌仍是当年她离世时的模样,矮小而瘦弱。外婆在世时,印象中的她,总是身穿宽大的斜对襟玄色外衣以及玄色的大裤腿长裤, 佝偻着腰,显得更加弱不禁风。外婆的脚小时候被缠裹过,但后来又被放开,无名趾小脚趾一并被强迫按压在大脚趾下面,紧紧并拢挤成畸形的小粽子尖尖样。有些小巧玲珑但又不完全是三寸金莲,没有我家隔壁黄医生的妈妈脚小。外婆因此很少出门,但也不完全不能行走。小时候我在外婆洗脚时,见过她小脚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外婆头上常年用一整条黑色的长丝巾紧紧包裹着,那是云贵川老年妇女的标配,外婆自然不能例外。据外婆说包头可以防感冒与头痛。记忆里父亲出差时也给外婆买过几次同样的黑色长丝巾,让外婆很是高兴。外婆与父亲的关系不算太近,但也没什么矛盾。外婆除了讨厌父亲一下班就着急催着要吃饭,对父亲能给她养老还是很满意。从我记事起,印象中,外婆的头发不是很多且大部分已花白。外婆总把所有头发缕在一起并把头发严严实实一丝不苟地裹在头巾里,显得干净利落。昨夜的梦里,外婆靠着门边向外注视着,一如我的记忆中她的模样,也是包着黑色的丝帕,穿着宽大的斜对襟大褂。</p> <p class="ql-block">外婆并不识字,在家里的任务主要就是为一家老小做做饭,给我们小孩子做一年四季各种鞋子鞋垫,她的手总没空闲的时候。外婆没事的时候,会坐在我家大门的门槛边纳着纳不完的鞋底,为我和哥哥做着各季好看的布鞋。布鞋都是用家里不能再穿的旧衣或破布头做的,而正值小孩爱跑跳的年纪的我和哥哥,自然很消费鞋,常常穿不了多久,脚趾就外露出来,所以外婆总有忙不完的活干着。</p> <p class="ql-block">外婆当然也不总是坐在我家门槛边,有时也会拿着手上正纳的鞋底去串门。她也有闺蜜,不高兴时也会向同院的老闺蜜报怨几句,互相讲些家里的闲话,好像不满一离嘴,心里立马得点安慰亮堂了,不满自然随风而去不再纠结。而且只要做饭时点一到,外婆会立马停止闲聊,彼此相互安慰几句,回家做饭去。一点不磨叽,那才是她的主要任务,而扯闲编不是。她的闺蜜也不留她,也要给她的家人做饭。刚才的不快外婆很快就忘了,好像从没说起,又高高兴兴开始忙碌着淘米洗菜。</p> <p class="ql-block">我和哥哥都是外婆一手亲自带大,不过重男轻女的外婆似乎更喜欢哥哥一些,总会偷偷背着我给哥哥塞点不多的零食,让我很是嫉妒。小时候的哥哥,调皮捣蛋在我们医院的家属院是出了名的,每天都会有叔叔阿姨来我家告状。那时有亲戚朋友来我家找父母帮忙,只要提我哥的外号,十次有十次很快就被带到我家大门前。父亲与哥哥的关系如猫与老鼠,每天都会被父亲胖揍。哥哥倒跟没人似的,只有外婆会为他悄悄抹泪,打在哥哥身上,可痛在外婆心里。</p> <p class="ql-block">在我4岁时,家里只有两间相连平房。我与父母同床占一间屋,哥哥与外婆同床,姐姐自有一张小床,与外婆哥哥同屋。哥哥有外婆痛着,喜欢睡前给外婆叩头,说长大了要孝顺外婆,给外婆养老送终。总把外婆逗得眉开眼笑,说等哥哥娶媳妇后给哥哥带孩子。可哥哥还没来得及长大,外婆在1972年最热的那个夏天,在我和哥哥的注视下,在我们医院的病床上,因肺心病肺气肿离开了。</p> <p class="ql-block">外婆这辈子也不容易,我出生时,外公已经离世。外公外婆一生共生育了三个孩子,大舅,母亲与小舅。听母亲说过小舅长得很帅,20岁左右生病去逝。听母亲曾骄傲地说起过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以前是做生意的,人长得帅气聪明。做生意很有办法。开的商号叫大方玉。母亲说她小时候可是衣食无忧有点调皮,还上过几年私塾,可后来外公出门做生意时遭人暗算,家业很快没落,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翻身。也好,土改时外公的成份被划成小业主,母亲才有了机会为人民服务,正应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的老话。</p> <p class="ql-block">我问过母亲,外婆当时为什么不协肋外公经营商号呢?母亲说外婆一家庭妇女,在家从夫,那时哪有什么话语权,你以为是现在的妇女,头顶了半个天?外婆是个阿弥陀佛什么都不管的人,当然想管也管不了,操持好家务就算贤良淑惠之人。好在外公没在外纳妾,外婆早就心满意足,哪敢管别事呀。</p> <p class="ql-block">我曾以为外婆家一定很穷,没办法才被迫嫁给外公,所以一切都以外公为要,否则有被休妻的可能。去年与表姐聊到外婆一系的家史,才得知外婆家原是来自四川酉阳避难的大户人家,家族里还出过几个名人,祖上在重庆合川也带过兵打过仗。只是后来出事家道中落,跑到贵州隐居在一个地名叫包谷山的地方。即使家道中落,外婆家在当地也属大户人家,出嫁前做小姐的外婆有几个佣人侍候着。对这段秘闻,我很感兴趣,表姐答应有时间带我实地调查考证,那里还有几位已出三福的表亲。是的,得抓紧时间了,再过些年,不仅没人认识我,可能连带这族群的过往历史也没人知道,根也慢慢成了烟云,消失在哪没几人知道的山里。我们的来路终竟成了不明。</p> <p class="ql-block">我上小学时,正值中国十年动荡时期。虽然当时学校并不注重文化知识的学习,但作为小学生的我们,仍会每天背上书包去到附近的小学上学。我的第一所小学位于我们医院的后面。属于师范专科学校的附属小学。小学不大,一栋灰砖黑瓦的2层小楼,大约共8间教室,小楼旁栽种了不少的苹果树,每年苹果丰收还会分一些给孩子们。我想上学完全是因为哥哥姐姐每次分苹果时,都会眼气我没有。</p> <p class="ql-block">小楼前方是运动场,运动场左边是一排浅黄色由泥土夯实而成的平房,那也是教室,小楼的右边则是呈灰色平层的教师办公室。我并不怎么喜欢读书,主要是老师总说我有娇骄二气,每次评三好学生,只能收获学习好的奖状,让我很不服气。为此我不想上学,终于有一天我逃学了。可外婆着急,在她心里小孩子不上学总是不对的,于是连哄带劝把我和我另一个小伙伴逼去了学校。</p> <p class="ql-block">我至今仍记得我迟到后在教室外偷看到教室里同学们正襟危坐被老师批评的模样,以及那天老师正站在讲台前手舞足蹈气势汹汹指手画脚生气地说着什么。吓得我与小伙伴不敢推门进教室,赶紧跑到苹果树下躲起来。我们两个小女孩躺在树下的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上的白云,谁也不说话,不知所措等着下课后能再混进教室。外婆终究没向父母告状我逃课之事,那天我平安无事没挨打,以后我也再没逃过学。</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大部分的衣服都是姐姐穿剩下的,很少有母亲单独为我缝制的衣裙。那时多子女家庭的孩子,都是小的捡大点孩子穿不了的衣服,有些家庭甚至弟弟穿姐姐剩下的衣服,妹妹穿哥哥穿过的衣服。我家也不另外。唯有袜子坏得快,等不及捡哥哥姐姐的。</p> <p class="ql-block">那时我们穿的袜子是针织的棉袜子,松松垮垮,既不美观也不舒服。我家邻居小朋友的父亲是上海人,总有亲戚给她家寄些上海的东西。她们姊妹三人穿的用的都是上海寄来的。特别是有弹性的尼龙袜子,很好看。我很羡慕也期盼着父母也能给我买一双。</p> <p class="ql-block">终于有一天我的美梦变成事实,幸福突然就到了跟前。当母亲把一双绿色的尼龙袜子交给我时,那种爆棚的幸福感至今都没忘过。那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感谢母亲后,心里美滋滋的上学去了。放学一到家,急忙找袜子准备试穿,没想到外婆把袜底剪破并用她纳的布袜底拼缝上了。我完全傻眼,呆了几分钟才大哭起来,我盼了好久才得到的尼龙袜子就这样被外婆大卸八块。难过得立马跑到母亲上班的地方大哭告状外婆。母亲下班回家为此讲了外婆几句,一气之下外婆生气离家去了舅舅家。只是第二天中午外婆怀中揣着一包瓜子又回到我家,外婆从此再没给我们的尼龙袜上过袜底。</p> <p class="ql-block">我家附近有一条名叫湘江的河流。其实就是一条贯穿了我家乡南北走向的小河沟,宽不过40米,深不过2米。夏天我们唯一的一项活动就是到河里玩水解暑。河虽不大,每年都会淹死一两个孩子,所以父母们总是不放心孩子在无保护的情况下,私自下河玩耍。我的父母也不例外,只要发现,肯定会被一顿胖打。</p> <p class="ql-block">孩子总归是孩子,贪玩的心总是大过被揍,记吃不记打的。我和哥哥都会瞒着父母与小伙伴到河里游水。那时父亲验证的方式相当简单,没有任何科技含量。办法就是用指甲在我们的皮肤上划痕,不知谁的谬传,如果皮肤上被指甲划出白痕,那就证明我们下河游泳了。不知为何,哥哥总能被父亲划出白痕,被打自然是家常便饭。好在我有外婆护着,挨打的机会少了很多。现在想想看,外婆也是爱我的哦。</p> <p class="ql-block">我一出生就一直是外婆带着,她走时我也正上小学3年级。我和她相处的日子只有短暂的9年。外婆去逝的那年夏天很热,外婆已在医院住了一些日子,外婆走的那晚,似乎她有些预感。她以前是希望她走时有好的棺椁及整套寿衣,为此母亲用一架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与人换了一付很好的棺木,也为外婆提前缝制了3套寿衣。外婆是知道这事的。可那天傍晚,她先要舅舅舅妈带表弟回家,后来又告诉母亲她死后别铺张浪费乱花钱,一张草席子裹着挖个坑埋掉就算了。她要哥哥乖一些,别惹父亲生气,而对我只是拉了拉我的手,没说什么。</p> <p class="ql-block">我们都只当她说笑,并没当回事。舅舅舅妈带着表弟回了家,我与母亲坐在另一张病床上。我看着输液瓶的药水一滴滴缓慢进入外婆的血管,母亲则与熟悉的医生聊天,一切都正常。可没过多久,大约晚上8:40分左右,外婆说她想大便,母亲赶紧把便盆放在外婆身下,两分钟后外婆双手一举,人就不行了。外婆那天如此清醒正常,原来是回光返照,并不是我以为的外婆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外婆被拉到离城大约45公里的乡下埋葬了。</p> <p class="ql-block">外婆走后,家庭的重担完全由母亲承担,我也乖巧懂事很多,仿佛一下长大了,哥哥也不再如往常总欺负我。每年清明节,舅舅一家都会回乡下给外婆扫墓,而我跟母亲去的次数却不多。外婆走后的头几年,我还经常做梦梦见她,每次梦里,她总在我背上,天好似黑黑的,没什么光亮。她也总穿着她那代妇女爱穿的斜襟黑色大褂,似乎没有什么重量,轻飘飘的也不说话,我背着她向山里跑,似乎在躲避日本鬼子。真的奇怪,为什么总是这样的梦呢?</p> <p class="ql-block">后来上大学,工作,结婚,出国,离外婆越来越远,外婆在我的记忆里也越来越模糊,有时甚至想不起她具体的容貌。后来基本上再没梦见过她。出国前,我寻着儿时的记忆,再一次来到了她的坟前,奠拜了外婆,希望她能保我平安。我跪在她面前,向她许诺我以后只要回到故乡,我都会去看望她。真的,这个许诺我做到了。</p> <p class="ql-block">外婆昨晚来到我的梦里,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也没像以前梦里的那样,梦里背着她在黑暗中乱跑,躲避着什么。这次梦里的我高兴地看着她笑,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一下醒了过来。呆呆地望向窗外,以及后院的那棵高过窗户的桑椹树,看看表才半夜2点过。</p> <p class="ql-block">外婆,你还与我在同一个时空里吗?这几十年你在那边可好?为什么这么久不进我梦里?外婆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我有一个女儿,她很漂亮,已长大成人,工作了。我还好,有时也会想起你!外婆如果你想我,就来我梦里见我哈。我爱你,外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