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脉绵长的丘陵,似一条巨龙,西起高耸的茯苓山山脊,一路向东纵深50华里,穿越湖北的丹江大沟,郧阳梅铺,河南的淅川滔河二省三县,作饮水状缓缓伸入南水北调水源地——丹江口水库。在龙身开始调转姿势朝向水源饮水的那段舒缓的山岭,便是故乡——郧阳•草庙岭。</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故乡的行政村村名,是以纯粹的地标和地势元素所表达的。因岭上原有规模不小的一座草庙,是方圆几十里人们心中的标记,能准确的传递方位信息,因而就叫作草庙岭村。而下辖的自然村组的名字则绝大多数带有显著的以宗族群居方式泛衍生息和生活环境地理的信息,名字则直接表达了什么姓氏的宗族、住在什么样的地方的信息。如王片、高沟、蔣沟、朱家坡等等;他们就像一片片龙鳞镶嵌在龙爪似的沟沟壑壑之中,只听名字就能完全明了,有一见如故,身临其境的感觉,故乡就这样的直白和透明。</p> <p class="ql-block"> 当改明的小卖部里七零八碎的食盐、蚊香、烟酒、洗衣粉等生资和一枚枚硬币、一张张皱皱巴巴的五元、十元纸币零零散散地进行着货币交换时;当瘦小的老头骑着破旧的农用三轮车,吱吱呀呀、摇摇晃晃,龟速行驶在通往滔河的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载着一袋小麦到粮店去换回面条、面粉而进行着物物交换的时候,我感觉到故乡未恙,只是老了,生机犹存。</p> <p class="ql-block"> 清晨,故乡的太阳是从海平面升起的。那海便是号称“小太平洋”的丹江口库区那一泓纵横几十里的广阔水域。坐在开阔的岭塬上,看朝阳冉冉升起,金灿灿的光盘叠影在水面形成一条长长的光带随着波浪闪闪晃动,像极了巨龙饮水伸出的柔软的舌头。那种“我独坐须弥山巅,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的意境便悠然而生。</p> <p class="ql-block"> 王志恒打了个招呼,便开着他的东风风行车,载着装备齐全的渔具驶向巨龙饮水的地方钓鱼去了。近期,鱼儿“开口了”,是钓鱼的最佳季节,他每天都能钓到十几斤野生的鱼。志恒在十堰买了房子供媳妇带孩子读书,自己跟村里几个小伙儿在陕西的炼铁厂打工,父母留在老屋里种着离家最近的几亩地,远处的地则弃荒了。前些天,志恒在厂里干活时不慎被铁水烫伤了右脚,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出院后没回十堰的家,而是直接开车回了老家,他说在老家疗养清静、睡得好、还能去钓鱼。这半个月脚伤还没痊愈,不能下地帮父母薅花生,志恒便天天下库区去钓鱼,有一次还钓了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鲢鱼,高兴的邀请我们几个邻居小聚庆功,我们把肥硕的鱼头和鱼尾炖好就着甘烈的烧酒美美的海吃了一顿,中间无刺的肉段则放进冰箱,留给了年迈的父母慢慢地吃。</p> <p class="ql-block"> 王新才自儿子小学毕业就在郧阳买了房子,自己去了福建打工,好几年都没有联系了。前几天突然回到了父母的老屋,第二天一大早在故乡微信群里发了个喜帖。意思是昭告乡亲儿子荣幸考上了武汉大学,某日在老家办升学宴宴请乡邻亲朋共同祝贺,并郑重宣布只宴请不收礼,解释说办此宴席一是告慰先人的护佑,二是答谢乡邻这些年对全家的关心和帮衬。是日,老幼聚集、亲朋毕至,烹肉杀鸡、洗菜掌勺,在农家小院里一字排开。亲朋一起动手,各做擅长之事,一场故乡特有的喜宴就这样开演了。午宴杯觥交错后,外村的亲戚走了,晚宴留下的就是本村的邻里宗亲了。一切菜肴烧制好后,出菜的时候到了,有老者上前拿来条盘(端菜的托盘),叫上几个感兴趣的年轻人,一遍遍示范着教授他们故乡沿袭下来的唱菜的步伐和口令。那佝偻着腰的老头教起这套路来,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瘦小而又佝偻的身躯一下子舒展了许多;只见他右手托着被岁月打磨得油润光亮的条盘,调盘上载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炒菜和肉汤,高高地举过头顶,随着一声嘶哑而响亮的“闯子——闯子——油来了———”的号子唱出,顷刻间,鼓锣笙乐齐鸣,瘦老头合着乐队的鼓点,时进时退、时左时右跳起了欢快的大秧歌舞步,那条盘上装满菜肴的盘碗稳稳当当像磁铁吸着似的,竟不倒不滑滴水不溅。接着,年轻人则在老者的温柔训斥中学着老人模样,像小丑一样在席间反复喊唱着走步演练,惹得小院里笑声一遍。故乡的乡俗记忆就这样和着笙乐在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中传承着、延续着。</p> <p class="ql-block"> 一位本家大妈高寿八十,两个儿子都在广州打工,老人一个人在故乡守着老屋。三年前突发脑梗偏瘫,生活不能自理,小儿子在家伺候了半年。老家里没有什么收入,既不能把母亲丢在家里不管,又不能丢掉广州工厂的工作。无奈之下把偏瘫的母亲带到广州的出租屋里,边打工挣钱边照顾母亲…忽一日,故乡接到消息,二妈在广州病故。为让母亲叶落归根,入土为安,也无力承担那长途运送遗体高昂的费用,小儿子和大儿子把母亲的遗体梳理妥当又用被子小心地裹好,抱进自家的小轿车里,放在后排座上。兄弟俩一个抱着母亲的遗体、一个开车,星夜启程、昼夜不停轮换着驾车从千里之外的他乡奔向故乡。</p> <p class="ql-block"> 故乡这边,天刚蒙蒙亮,有老者就买了鞭炮,在二妈的老屋前点燃,响亮的鞭炮声惊醒了熟睡的乡亲。在故乡,除了过年和正月十五家家放鞭炮外,平日里再有鞭炮响起,那就要么是婚庆的喜事,要么是死人的丧事了。这家门前的炮声显然是老人走了的丧讯。于是,大家顾不上早饭,不约而同地向着这家奔去,不一会儿聚集了几十号人,老者向大家说明了二妈病故的时间和俩儿子运送母亲正在赶往回家的路上后,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按照故乡的规矩,第二天就要下葬了,而遗体回到家里,最快也到当日夜晚了,时间很紧。不用安排,按平日里故乡一代代传下的规矩和乡俗,收拾场地的,收集各家各户桌子板凳的,搭天棚的,接线照明的,拿了那老者写给的采购单去滔河采购肉菜烟酒物资的,按照村里长期形成的大事预案,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准备着。而另一边,则在故乡的微信群里发了卜讣告,看到讣告,在故乡身兼打井(挖坑)的和抬杠(抬棺椁)的年轻人,不管再远、工作再忙都自觉的赶回了故乡…。时值半夜、遗体顺利入棺,各项准备全部就绪,人们方才缓了口气,在哀乐声中喝口酒暖暖身子,便三五一群散坐在道场的桌旁抽着烟、低声拉着家常、侃着各自身在他乡的故事,守着灵、守着夜、直到天亮。</p> <p class="ql-block"> 一大早,人们各自剩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用筷子插上两个蒸馍吃了;按照先生看好的下葬时辰,送葬的队伍长龙一般举着花圈,放着鞭炮,跟在16个人合抬的棺椁后面,在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声中涌进祖坟。当罩着金色锻面棺罩的棺椁被七手八脚的铁锹埋进厚厚的黄土里时,这位寿终正寝的母亲则以另一种方式长眠于辛劳一生的故乡。</p> <p class="ql-block"> 近几年,工作稍有闲暇,加上年龄的增大,回故乡的次数渐渐增多了,每次回去总喜欢村里村外、田间地头到处走走,慢慢的发现,前些年那些还让人担忧的四面透风摇摇欲坠的老屋,在不知不觉中已翻建成了一座座崭新的小楼;尽管年轻人依然留下年迈的父母去了外地谋生,但故乡的新房却能够遮风挡雨了,过年时再不用操心从他乡回家的儿孙无处居住了。</p> <p class="ql-block"> 一个清凉的早晨,微风徐徐在岭塬上吹着,从耳边从发间温柔的穿过,像母亲的手抚摸着游子的发丝,使人安逸而舒心,忽然发现远离了城市的拥挤和喧嚣,故乡是那样的空旷而明净。几里外就能听到卖豆腐的小三轮上的喇叭一遍遍“卖豆芽、换豆腐啦!”单调的叫卖声由远而近,接着就有老人用碗端了黄豆,早早的站在路边等候。车来了,在小小的电子秤上称了黄豆,换回了豆腐;老人目送着小三轮载着叫卖声从身边驶向另一个村庄,那小三轮的马达声和电喇叭的叫卖声由近而远越来越小,渐渐的消失在旷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p> <p class="ql-block"> 岭塬和对面的山岭隔着一条长长的沟。那条沟的上半段叫上沟,下半段则是河南下沟的地界了。上沟把故乡分成两部分,沟南边那片树木葱郁的缓坡是故乡王片。北边岭塬上比较开阔,交通便利,这几年盖了不少新楼房的也是王片。故乡人祖祖辈辈守着上沟的土地随着四季轮回日复一日辛勤耕作而收获。</p> <p class="ql-block"> 对面的坡地里有人在边薅着花生秧边抱怨着天干不下雨,土地板结花生不好挖的事,那唠叨声清晰可闻似在耳边,还能听到那高高举起用锄头用力挖进黄土的嚓嚓声,仿佛也能闻到那挖出的泥土和泥土中裹挟着饱满的花生的清香……。对面花生地里的老年机电话铃声响了,是在广东打工的儿子打来的,这边高声“喂、喂”地接着电话,话筒那边在询问着老人的身体和秋天的收成。那对话声像是老年机开了小区喇叭功能,合着微风飘到了沟这边,竟然能听得清清楚楚。</p> <p class="ql-block"> 行走在故乡的土地上,暮然回首,我看清了故乡的真容。</p><p class="ql-block"> 原来,</p><p class="ql-block"> 故乡就是那间疗伤的老屋;</p><p class="ql-block"> 是那场众人动手全员参与的升学宴;</p><p class="ql-block"> 是那飘散在天空的、落叶的根…。</p><p class="ql-block"> 故乡从未有恙,只是苍老了许多,安静了许多;但依然身体力行、依然耳聪目明;她始终敞开着的胸膛,让回家的游子,疲惫可依、伤痛可依,悲喜可依。</p><p class="ql-block"> 2024年·中秋节日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