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时间可以改变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东西,唯一改变不了的是曾经发生过的事。面罗算命,四十八年了,每当回忆起它来,还是那么崭新那么清晰那么神奇,仿佛一株冬青映在我眼前……</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七六年后秋,我十三岁,母亲得了一场对于现在来说并不是重病的重病离开了我,三年后,我初中还没毕业,父亲以同样的方式走了。</p><p class="ql-block"> 当时,大哥二哥结婚工作在外,家里只有三哥、姐姐和我,地里没活时,三哥就去外面打工,我的吃喝拉撒全靠姐姐照应。 </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后三个多月,我初中毕业。我不知道今后的路怎么走?农村?当然不甘心,即使队上已开始给我派工了。上学?谁知道中考成绩怎么样?即使考上高中,学杂费、书本费怎么办?钱不多,但也没着落。后来的情况果真如此。迷茫、困惑,焦虑、烦躁,以至整日整夜的在失眠与恍惚中度过,而对于摆在眼前的活却置若罔闻。</p><p class="ql-block"> 前景未卜,我哪有心思下地干活。</p><p class="ql-block"> 姐姐担心,像我这样在农村待一辈子要不饿死才怪呢!农活不会干,力气还小的很,怎么能够养活自己?又怎么能攒钱结婚呢?岂不是天方夜谭。</p><p class="ql-block"> 我的命运如何,对几个哥哥来说至关重要。于是,姐姐请人给我卜了一卦。</p><p class="ql-block"> 但凡事情还没有着落而又找不到好的解决途径时,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求签算卦。</p><p class="ql-block"> 所不同的是,那次用的是面罗算命。面罗,就是筛面用的细罗。铁皮做罗圈,细铁丝网做罗底,严合起来。过去简单,是用柳木或竹片、尼龙纱做成的,直径近尺,也有稍大一点的,规格不一。罗面时,左右抖动,面粉像流砂一样在罗里腾起,而后,霏霏细雨般的洒落在案板上。</p><p class="ql-block"> 同样是罗面,算命则不同。将大罗固定在两根木棍上,木棍呈“=”形,两端用绳子扎牢,挂在离案板十几厘米高的地方,倒入少量面粉,双手握住木棍顺时针转动,然后,逆时针转动同样的圈数。</p><p class="ql-block"> 姐姐转动面罗的速度很慢,脑子里思考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面罗能转来什么结果?面罗算命能改变我的命运吗?但不管什么结果,她都不会去计较,这是她上山之前就想好的,只要诚心诚意表达出自己的愿望就行。</p><p class="ql-block"> 卦师端坐,震北朝南,右手握卦棍,左手拨佛珠,面相深沉,酷似山松,核桃般皱褶的脸像崖上的岩层,没有一丝表情,上翘的睫毛显得生硬,浓密而泛白的胡须将青筋暴露的脖颈遮挡的只剩两边,目光里透着一股锐气。</p><p class="ql-block"> 卜卦时,姐姐像众多在寺庙里烧香拜佛叩首许愿的香客一样,认真听着卦师的卜卦,心里默默祈祷着推罗时许下的心愿:祈愿我能考个好成绩,保佑我将来奔个好前程,有个好出息,让九泉下的父母安息,还有我犟嘴时给她说过的不会成为别人累赘或者负担的气话,我现在想当时的心情应该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 姐姐双目紧闭,心里却铮亮,脸上露出凝重的样子,表情完全不像未出阁的大姑娘,气色里透出成熟的淡然。</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是见证卦象奇迹的时刻。</p><p class="ql-block"> 案板上,薄薄的面粉里出现了许许多多模模糊糊不同形状的图案,菱形、三角形、长条形、圆形、尖楔或鹅卵或椭圆形的,前后相连纵横交错。细看,犹如一种文字。比如古埃及的圣书,比如两河流域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比如印第安人的画书,又比如中国商朝的甲骨文。图案好看,像蜿蜒起伏的丘陵川塬,像景色优美的瑶池幽潭,更像一幅简易的地形图。</p><p class="ql-block"> 照着卦象,卦师随便都可以说上三天三夜。</p><p class="ql-block"> 卦师可不这么想,他留给每个前来求卦算命的人只有半个小时时间。卦师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制造一种悬念,使人们趋之若鹜。说三分留七分,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也是卦师的生存之道。如果一天只卦一个人,或十天半月没人去,他的名气何来?他又怎么能够名扬山外?又说起寺庙,不就是靠的香火吗?香客多了,香火就旺,香火一旺,香客就多,这东西相辅相成。</p><p class="ql-block"> 卜卦,是面罗算命的重点。前后相连纵横交错可以理解为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圆形表示圆满、顺利,鹅卵形椭圆形代表着前程还行,但不尽人意,楔形简单,可以理解为要想获得成功,就得输出,得有面对困难时不怕吃苦,奋发图强,勇于进取的钉子精神,关键是还要与每个人的生辰八字相对应,所以,结果只有唯一。卦师扳起手指,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着,中间掺杂小部分不便明说的意思则一笔带过。</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卦师的脑洞开始奔放,行为开始张扬,在形形色色的图案中开始搜索着符合姐姐心理需求又是自己得心应手,而且几乎一成不变的那部分东西。好的卦象都有其相似之处,不吉之处各有各的表态。这方面,卦师是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他对自己的口才充满信心,不会让求卦者产生任何质疑的想法。就连姐姐这样一个略有文化的人,都觉得卦师的卜卦形象逼真、生动有趣,释惑透彻,具有人情味,而在心里暗暗称赞。</span></p><p class="ql-block"> 姐姐对面罗算命是有自己的想法,对面罗算命也有说不出来的一种奓望,上禹山算命可以满足她这种心理,但面罗算命是否能够实现她的这一要求却未置可否,她可以左右自己的行为,却驾驭不了细罗诞生出的卦象,预制不出卦师的思想,甚至她的思路在那一刻也会顺从卦师的伶牙俐齿。卦师有这个能力,能让每一个求卦者服从于卦象,服从了卦象,也就服从了他,姐姐当然也不例外。</p><p class="ql-block"> 她的思想可以在她的身心蔓延,却过不了卦师设计出的层层陷阱,为了让求卦者心服口服,他会不遗余力的把对方往预定的陷阱里拽,也许不是陷阱,他会一步一步给求卦者自觉留下这是卦象里反映出来的真实东西的那种感觉。</p><p class="ql-block"> 算命也是一种良心活,和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事情一模一样,不要把它想象的多么神秘。你诚心,他认真,你若马虎,他就敷衍。</p><p class="ql-block"> 姐姐眼巴巴看着,恨不得钻进卦师的脑壳里,把他的思维把她想要知道的结果想要听的话尽快套骗出来并加以篡改,把他的行为阻滞在她根本看不见的模模糊糊的圆形图案上,让他面对卦象叹观止矣,最终形成一个完美的事实,使之完全附合自己的心愿。这怎么可能呢?她又左右不了卦象。最后只能站在一旁静静的听。卜卦时,是不允许干扰的。</p><p class="ql-block"> 姐姐明知道这样卜卦出来的东西不一定准,可又有哪一种算命是准确的呢?顶多只能说是一种心理暗示吧,姐姐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的。</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算命总算是一件好事。好命,会给人带来希望,差命,当场也可以找到一个好的破解办法,逢凶化吉,把可能不好的命转换成可能好的命。</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参加工作并最终生活在城市,与姐姐那次迷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p><p class="ql-block"> 姐姐大我四岁,正赶上高考头班车,也非常期待能上大学。姐姐天资聪慧学习又好,完全具备这个实力,后来未能如愿以偿,与当时所处的环境有很大关系。</p><p class="ql-block"> 一是姐姐没有被推荐到县上的重点高中,片区中学在课程设置和教学深度上存在很大短板;二是家里的实际情况对她也有一定影响,不仅要计划好一日三餐,还要保障我的学习不受耽搁。</p><p class="ql-block"> 半个小时后,姐姐择出她预先就想得到也是卦师说卦象上已经明确显示是吉卦的核心的几句话告诉了我,说我将来能当工人,也就是说我会离开农村,穿上制服端上铁饭碗吃上公家粮了。姐姐看着房檐上的喜鹊,似乎看到美好的未来已经在向我招手,糟糕的心情由阴转晴,声音里都有了笑。</p><p class="ql-block"> 我当工人后,村里的老人都会因为我的出息而为我的父母高兴,我当工人后,兄长们都不会为我的婚姻而再难为他们自己可能将要输出来之不易的辛苦钱,我当工人后,亲戚也都放下为我的将来而捏着一把汗的手,尤其舅舅们看我时愁眉苦脸的样子也变得轻松,我当工人后,关心我的老师、同学和好友也会为我而感到自豪和骄傲,我当工人后,家里会因为我可能引发的各种矛盾纠纷的解除而变得祥和安宁,我当工人后,姐姐就可以放下长年四季操劳我的心而全力以赴经营她的家庭生活,我当工人后,父母也可以含笑九泉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算命的结果如此,姐姐并没有将这个原本还是虚无飘渺的东西晒到明面上张扬。</p><p class="ql-block"> 姐姐后来说,算命前,她心里很忐忑。要是卜卦不如意呢,她该怎么办?如果卜卦遂其所愿,我将来又会做什么工作呢?她甚至怀疑这个带点荒诞意味和神秘色彩的东西完全是骗子设计的鬼把戏。可一想,又觉得不对,骗子首先是骗钱,被骗的人也必须有钱,得有人有物为骗子做坨。这个倒没骗钱,充其量就是骗了点时间和感情,还有姐姐心里那点小小的期望吧。</p><p class="ql-block"> 再就是解签钱、消灾钱和改运钱。这个卦师心里有数,他在卜卦时,已经把求卦者的心理和经济状况揣摸的八九不离十,卜语的轻重会让求卦者有一种心甘情愿的想法。对于姐姐而言,卦师自然也是心甘情愿,尽管有求卦者给他掏过香烟赔着笑脸,送过鸡蛋和馒头。不过姐姐准备好的砖茶、红薯和杮子面馍,并没有让卦师完全失望,尽管卦师婉言谢绝的话感动了姐姐,但她最后还是执意把带来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卦师吃斋念佛,讲究的就是慈悲为怀。</p><p class="ql-block"> 所以,按现在说法,用面罗算命还不具备行骗的要素,而且,整个过程,姐姐都是按照卦师的要求亲自操作,一切都不悖逻辑。</p><p class="ql-block"> 到底准不准,只有天知道。</p><p class="ql-block"> 用面罗算命的消息是从禹山传到西塬上的,而且传的神乎其神,说这东西很灵,只得结果,不释缘由。无风不起浪。迷信的人开始打听禹山是否真有这样一个算命大师?具体地方在哪里?心思重的人则围在一起议论着面罗算命的准确性可靠性,商量值不值得去的问题?情况好的人想着得到更多的资源和机会,情况差的人只想思谋着找卦师看一看如何才能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大部分人则是在观望,如果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可信,也想抱着对家人家事关心的心态去试一下手气,又不出钱不劳神,还能落好,何乐而不为呢?大不了出点力气。农村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p><p class="ql-block"> 一时间,婚姻、财运、健康、仕途,人脉,甚至求子求孙、庄稼收成都会到山里算上一卦。当然,老人和小孩对此漠不关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们等的只是一种结果。</p><p class="ql-block"> 就是地方远。从塬上到禹山得走十几里崎岖的山路。山路沿坡,坡陡路窄,树,密匝匝的,时有山兽鹞子出没,若是头一次去,准保让你瘮的慌,除非你胆子足够大。</p><p class="ql-block"> 姐姐胆子小,夜里去茅房都要母亲陪着。虽然父母疼爱她,但他们走后,留在屋里的魂灵仍让姐姐感到害怕,确定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会把箔子巷我仙芳姐叫来给她做伴。她像长满利刺的荆棘,在寂莫与幽静里养成了一付捍卫自己安全的本能。可那几天,她的胆子却大得惊人。先是打听路线,而后备足干粮。她做了一天的计划,包括途中与山兽斡旋、去五星看干娘、路途休息喝水耽搁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信念战胜邪恶,勇敢让恐惧退缩。为了我,姐姐不知道什么叫胆怯。</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上山的时候,姐姐是瞒着我去的,不论结果如何,一切都由她来扛。她不想让我知道她这种唐突的做法有多么的可笑。</p><p class="ql-block"> 月光之夜,院里有了蝈蝈的鸣叫,虽然断断续续,却非常醒耳,两只山羊在桐树下打盹,猪圈里偶尔传来哼叽哼叽的声音,银光穿过树枝缝隙洒下来斑驳的碎片形同天上的白云,占据了小半个院子,老屋里父亲的旱烟锅子、母亲用过的簪子、盖过的被子铺过的褥子点过的煤油灯不见了,只有他们留在炕上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老鼠在屋里窜来窜去,刮破纸糊的顶棚,我拂去脸上如蛛丝般的尘埃,翻了一下身子,就睡不着了,起来又无事可做,索性睁开眼睛躺着。</p><p class="ql-block"> 姐姐起的比平时早,还刻意收拾打扮了一番,扎起小辫,湿了湿头发,用红纸拓了一下嘴唇,抹了雪花膏,像是做一件神圣而严肃的事。心里信奉的事就得规规矩矩端端庄庄去做。</p><p class="ql-block"> 正是仲夏,刚收完麦子,塬上到处都弥漫着麦香。快到山脚时,天上飘起蒙蒙细雨。一个头戴草帽身披草衣赶着羊群的少年迎面走过来,姐姐记得很清楚,牧羊少年唱着山歌,“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河,大妹子你可陪我来放羊(当地土话读yue),河水东流西风随哟,我在山底下(当地话读ha)把你追哟,把你追……”牧羊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她,雨雾迷惑了他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出门的时候并不是这样。朝阳曦光,雾色缭绕,云悬在山顶,像卧龙一样,忽又变身矛隼欢舞呢!</p><p class="ql-block"> 雨,是跨越山门的第一道坎。没有雨伞,山路上又没个避雨的地方,能遮雨的大树都长在田里,灰窑或者山洞又距离遥远,姐姐继续往前走着。进入浅山,风向突变,重山挡住西风,东风顺势压过来,前途恰好朝西,雨点像有了眼睛,长上翅膀,齐刷刷地落在她的后背上,衣服成了湿片,沾在身上,头发也松懈了,雨水聚集在雪花膏擦过的脸上,成了珍珠滩,手一抹,又是一个大小不同、晶莹剔透的珍珠滩,泪水、口红和雨水组成的液体从下颚处涓涓流下,像一股染了彩的悲恸的潮水涌上心头。姐姐从来没有那样难过过。</p><p class="ql-block"> 还有第二关呢。一路黄土,凸凹不平,小雨一浸,湿的更加透彻,完全渗了进去,看不出深浅虚实。为了躲水,踏到凸出的地方,结果,一脚下去,鞋陷在黄泥里拔不出来,走几步,就得在崖边石头上跺跺布鞋上的泥,反倒凹处有水的地方土薄,石头垫着,水渗不进去。姐姐索性脱掉鞋子,不跺泥巴,不避水窝,赤脚走起了泥路,这样倒也轻松,可惜,等她弄明白这点后,山路已延伸到长满车前草、三叶草(又名活血草)的羊肠小道上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路更难走。</p><p class="ql-block"> 经过一段小路,两座山峰突然向她合围过来,形成一道哑口。左边,山高千刃,陡峭入雾,右边,崖如乌龙,尖石突出的犄角腾空而跃。哑口,险象环生。虽然是暮夏,山风却有些凛冽与不善,雨里,能感觉出来,冷飕飕的,像开刃的刀,刮到身上,把人吹的皮痒肉痛。唇都紫了,冷风掠过,紫色的唇又变成另一付无法形容的模样,乱了的头发在风口一吹,像一面在战场上被炮火熏黑后撕破的旌旗,衣服仍然沾在身上,皱起的部分已被风吹干。山路又窄,山沟又深,风聚在一起,力气比塬上大十几倍,还吹着哨声,一不小心,就会被强劲的山风吹倒在黄泥里,也有可能会被带到沟壑里。姐姐无睱顾及这些。阻止不了雨和泥的蹂躏,但得抵挡住哑口的山风,集中精力通过哑口。</p><p class="ql-block"> 姐姐倒不是怕这些,关键是家里还有我呢!</p><p class="ql-block"> 她侧过身子,与崖壁形成三十度的斜角,左手紧扶着崖石边,右手向上外甩着,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同时收缩起身子,尽量减少风对身体的催力。因为失去了摆臂的动作,姐姐行走的姿势显得不怎么协调和自然,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僵硬。哑口的风吹的头发挡住了视线,好几次头差点撞到崖壁上。她用右手拨开头发,目光投向前方,在确定安全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向前走。崖壁上石头锋利,仿佛新锉出来一样,即使没有菱角,也带了许多刺儿,姐姐细嫩的右手被硌的一会白白的,一会红红的,一会又红又白的,姐姐曾几次试图松开左手,身体却摇晃的不行,和小时候晕牛车的感觉一样,她不得不用手扶着像磨刀石一样的崖壁。</p><p class="ql-block"> 过了哑口,山里本能的恐怖有了。山体被雨雾影响的变了形,原来的山成了妖,时隐时现,似人样,头硕大,洞穴如腰,一条腿,却缺了脚,走起来的怪状挺吓人,如黑神兽,端坐在细雨深处,一脸凶相,蹒跚不前,山风曲绕着沟梁,扭成的浓雾像沙尘暴一样,吞噬着这里的生命,松林露出狰狞的面目,威严肃立,凝成像驯服了山兽之后的凯米拉形象,专门迎接进山的人,虽然外表靓丽,气质优雅,却显得异样,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还不停的向她招手示意。</p><p class="ql-block"> 姐姐不敢看,又不得不停的看,上山的路还漫长着呢!</p><p class="ql-block"> 路走的沉重,心也觉得沉重。</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姐姐开始埋怨起父母。埋怨他们走的太早太快,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交待呢,即使我一辈子待在农村,他们也该把干农活的把式教给我,这可是农村人养家糊口的本钱呀!那样的话,也不至于让她这么劳心费神。</p><p class="ql-block"> 因为怀里担负着责任,姐姐没有灰心,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走的更加卖力。父母过世后,姐姐把我的前途看的比她的命都重要。</p><p class="ql-block"> 原本精神抖擞的去给我算命祈福求好运,结果还没到地方,天可就给她来了这么一招,跟没事人一样哄她出了门,半路上却把她弄的跟落汤鸡似的。鞋子脏唧唧的,脚底也有擦破的感觉,隐隐作痛。还有山,平时看着眉目肖秀,绿袤花繁,山禽走兽随处可见,雨一淋,雾一罩,就变成这副鬼样子,山不是山,林不是林,豺狼羚羊野兔都给攆跑了。</p><p class="ql-block"> 姐姐怎么也没有想到,出了门,会有这么多困难?在外奔波真的不易!幸亏她有心理准备,困难显得渺小。</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屋里有了几丝亮光,像影子立在墙上,慢慢的向我靠近。梦幻中,觉得是父母,我一咕噜拾起身子,扑进母亲怀里哇的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落泪。送母亲走的那天,我也不知道伤心,还在坟地傻站着,看着母亲的灵柩被乡亲们用绳索缓缓放进墓穴,我没有一点难受的感觉,尽管哭的和泪人一样的姐姐悲愤的呵斥我,我仍然无动于衷。</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我们又没有死,你哭什么?我转悲为喜。</p><p class="ql-block">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真的哭了,枕边湿成一片,脸上还有泪渍。我把梦里见过父母的事告诉了姐姐,姐姐又告诉了一直看着我们长大的后院爱芳娘(我叫二娘)。爱芳娘说,这是父母牵挂我了,知道我的日子苦,但再苦也得撑着,也得坚持,且说父母一定会在那边保佑我,爱芳娘还说,明天和你弟去坟地看看你父母,带上茶水、水果、糕点,和你父母说说心里话。这话看似说给姐姐听的,其实是说给我听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和姐姐就去了父母的墓地,父亲坟头的柳枝都枯了,才几个月,母亲坟上长了很多的草,姐姐铲掉杂草,又给父母的坟上添了一层土,平了一下周围,我只顾哭,和梦里一样。没钱,我们连纸都没烧,只给父母带了壶热水和祥伯院里树上结的樱桃。</p><p class="ql-block"> 父母活的时候,我欠他们,父母去世后,我还欠他们。那一幕,我一直记在心里。</p><p class="ql-block"> 天亮了吧?我看了一下门缝里斜射在墙面上的光影问姐姐,我是凭着以前父亲叫我起来上学时记忆下的印象。父亲走了四个多月,这种看时间的方式姐姐继承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姐姐说亮了。她现在完全不用操心像父亲一样操心叫我上学的事。虽然我已经初中毕业,但我还没意识到没有父母的我今后将会遇到多少困难。那段时间,我和姐姐的生活过的七零八落。不是没鞋穿了,就是头发没人剃了,不是衣服破了,就是家里没油盐酱醋了。</p><p class="ql-block"> 家残缺不全,我像一只孤独无助的鸟。多亏了姐姐。</p><p class="ql-block"> 我说,天明了我去北沟砍柴去。噢,姐,北沟的柴早都被我拾完了,我去砍些树枝子,要不家里就没烧的了,下午再去割草。姐姐几天前就给我说羊快没吃的了。</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羊和我一样能吃,上午喂的草料,过不了多长时间就饿了,中间还要到外面草地上放一会。晚上又不敢喂太饱,要不草料还没吸收就排泄出来了。浪费一点体力不要紧,可惜了那些草料。一茬草就是一个季节,春天的草和秋天的草不一样。</p><p class="ql-block"> 姐姐消停不下来。那一阵子,姐姐过的也不易。农村女孩,结婚早,十七八岁,大人就该操心给娃找婆家。家里没有父母,姐姐的婚事也变得棘手。人品、个头、长相、身体状况、男方家的经济情况,都是父母考虑的事情,现在只有她自己做主。除此之外,姐姐还得把简单的和西北风一样的饭菜计划周全,要不连风都喝不饱。</p><p class="ql-block"> 夜风吹着门扇咯吱咯吱的响,树叶在月色下轻轻拂着,寂静的夜里,姐姐用怜惜的目光看着我。</p><p class="ql-block">不知是姐姐的痴心打动了卦师,还是凭借了卦象的事实,总之,卜卦不错的结果影响着姐姐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 下山时,姐姐愉悦的心情得到禹山特别的眷顾。太阳悬在空中,就是不肯落山,天气都变长了。余后,还把晚霞给了天上的云彩,折射出一道道光芒,山路变得明亮坦荡,姐姐走路的步履也变得轻松起来。</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当姐姐把她如何上山,怎么和卦师说话,怎么推面罗,又怎么虔诚祷愿,看着卦师卜卦,并把算命的结果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时,我无邪的笑了,我对姐姐对我的担忧不以为然,对面罗算命的结果将信将疑。</p><p class="ql-block"> 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姐姐说的话,盼望卜卦成真。毕竟我还是有这样的向往。我是不会在农村待一辈子,不会的。我心里开始朝这方面想了,而且有了几分执著和自恋。虽然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父母都是农村的,我家的鸡猫狗兔也都生长在农村,虽然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我还是有这样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感觉对不对,我的想法是不是有点过分和不切实际。</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p><p class="ql-block"> 退一万步讲,即使今后待在农村,我想我也一定会有出息,我幻想小时候的美梦像北沟溪里的青鱼一样,在我失眠与恍惚的夜里能重新回游到我的现实生活中来。</p><p class="ql-block">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我的大舅、二舅和小舅都是泥瓦匠,在当地还是小有名气。只要谁家砌墙盖房,免不了唤上我几个舅舅,这是涧南庙底箔子巷一带好多大人都知晓的。</p><p class="ql-block"> 舅舅手里拿出来的细活演绎出他们在行业里的生命力,也传播着他们的名声和威望。人们宁肯费上嘴皮子,买上几盆烟,做上几顿饭,也要请上他们熟悉、信赖和靠谱的人。那时不像现在,专宰熟客,况且也没有什么可宰的,大不了手下慢一点,工期长一点,但舅舅们不会,不但舅舅们不会,那个年代的手艺人都不会也不愿意做一些有悖良心的事。</p><p class="ql-block"> 诚信是手艺人的根本。</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老家农村,电工、木工、泥瓦匠、铁匠、理发接生、杀猪宰羊这样的手艺人比比皆是,他们不会因为亲疏而变幻手里的活,认真继承着师傅们传下来的行规伦理,这样以来,他们就自然收获了左邻右舍的青睐和尊重。</p><p class="ql-block"> 我家盖房时,舅舅们还有几个表哥全都过来帮忙了,村里人夸他们都是能人,母亲高兴的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过日子精打细算的人,椽、土坯、石料都是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人花力气从远处运来的,老屋的一砖一瓦凝聚着舅们的智慧和父母的心血汗水。那时候,家里的日子虽说算不上太好,但也没断过顿,用现在的词来形容那是有诗有远方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能把日子过成花和蜜一样的父亲在东彭村也算是个能人。</p><p class="ql-block"> 看着砖瓦土坯在舅们手里跟耍似的,我羡慕极了。我本来是打算跟大舅、二舅和小舅他们学手艺的,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打算,跟着别人拜师学艺还得花费心思,跟着自家兄弟学,冻不着,饿不着,而且还不用她操心,就会把技术传授给和自己娃一样亲的我手上。</p><p class="ql-block"> 女人的心总是比男人善良。母亲平时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关键的时候还是想着我。</p><p class="ql-block"> 母亲不想让我走父亲的路,春夏秋冬,无间寒暑的守着季节过日子,总是有些枯燥和单调,哪能和走四方的手艺人相比。 </p><p class="ql-block"> 我对泥瓦匠充满期待,我憧憬未来能像舅舅们那样的生活,站在架子板上挣钱的感觉。抽着“羊群”烟,喝杯“韩城特曲”,就着韭菜腌的咸菜,有时还能吃上几块肉。</p><p class="ql-block"> 显然是没有希望了。父母走后,小时候的梦就像雨地里泛起的水泡一样随之破灭。我只能把心思全部用在学习上,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毅力,在前景未卜,没人督促的情况下,还能一门心思地坚持看书学习。姐姐的说教显得力所不及,有时候,我自律的行为反倒感动了她,我明知道这条路对我来说还是个未知数,可我仍殚精竭虑的往前奔。</p><p class="ql-block"> 事情到这,有个小插曲我得写出来。我住的老屋,好好的,突然一天,炕中间就塌了,我也懒的管,往边上挪了挪,凑合睡吧。后来,我把炕盘小了,炕沿朝了窗户。拆炕时。两条一尺余长,体色白白的,蛇纹还没出来的幼蛇盘在炕洞角角里。炕洞里干干净净,仿佛打扫过一般,看来它们也爱干净。两双眼睛看着我,并不畏惧,或者说是不愿意离去。我也看着它们,不觉得害怕,开始有点紧张。就这样对视了一会,我把手伸进炕洞,轻轻触摸了一下,说了几句话。它们摆了一下身子,又依偎在一起。我原封不动的盘好炕,只是白天有点害怕,晩上倒睡的比以前更安然。</p><p class="ql-block"> 悠悠间,我听见父母给我说话。父亲说:你已经长大,凡事自己做主就行了,母亲也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大概意思我总结了一下就是: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只要对你有利,我现在也帮不了你什么忙。母亲还记得她对我曾经说的那番话。本来我还有许多话要给父母说的,却没有说出来,喉咙像长了结,把话噎住了。</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这是姐姐面罗算命后卦师告诉她的,收拾一下老屋的炕。我只是照着姐姐说的卦师解卦的办法做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父母显灵了?他们是来看我的?去年回老屋时,侄儿告诉我,屋里有两条蛇。我走后,父母一直守在老屋?他们是在等我回去?</p><p class="ql-block"> 我不会把自己的前途押在面罗算命上,我也没有过分的相信我这样做会发生什么奇迹。</p><p class="ql-block"> 姐姐对我的期望同样有增无减,连她自己都觉得算命的可信度不高,反过来更加看重我的输出与努力,更加坚定对我的信心。而我也很快忘却了此事,把面罗算命当成过去时翻篇了,犹如荒野中的流浪狗,即使遇到河沟山梁需要输出极大代价,即使有人聚力拦阻逃生无望,即使酷暑严寒异常恶劣的天气,仍义无反顾。</p><p class="ql-block"> 人的命,天注定。上高中后,我大部分时间开始在学校度过,除了学习,亲戚、老师和同学充当家人的时候不在少,星期天会被邀去补充些营养。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一顿饱餐和香味可以管三两天,三两天后,我的生活虽然恢复了原样,但我的心情却蓬勃起来,我的精神异常饱满,我学习的劲头愈加高昂。他们带给我学习的力量不可低估。</p><p class="ql-block"> 我的输出和努力与卜卦出的坎坷过程并没有产生差别,反而形成某种契合,其程度远远超过卦象的寓意。</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浓,海面升起浓稠的雾霭,眼前,浩瀚的水域幽深而迷离。高处,有白鸥飞过,留下一串咕咕声。远处,火烧云,层层叠叠,像脱缰奔腾的枣红马,像桀骜不驯的非洲雄狮,像老牛深耕出的一片黄土地。海,成了金色的沙漠,沙漠里有了生命?是海,海里有更多的生命,海豚海狮海豹海象海龟,陆上有的海里都有。</p><p class="ql-block"> 海成了我心中另一番风景。沧海一粟,人生起伏,有时像随波的小舟,有时像披着霞光航行的船。海岸边,金色的沙滩上,围了许多人,有远眺大海的,有仰望天空的,有摆着姿势拍照的,也有架起自拍杆,录视频发抖音的。</p><p class="ql-block"> 散落的人群里,一个穿白色冲锋衣套装的女子站在中等个儿光头男子的身旁,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处的大海、火烧云和眼前的景色。男子背着双手侧过头,坐在轮椅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引起他的注意。男子走了过去,旁边的女子捧着一束鲜花跟着走了过去。那天是个好日子,滨海路有卖花姑娘。老人接过鲜花,给他们讲了一件几十年前去寺庙给儿子算命的故事:说儿子命里缺水,宜在水盛的地方发展。儿子听从了妈妈的话,大学毕业后从西安来到海州,事情做的风生水起。</p><p class="ql-block"> 突然想起那年算命的事。爱芳娘是最后一个上山算命的。次年开春,风和日丽,山里林木还没有抽头,爱芳娘就和爱芳去了禹山,她们俩孤儿寡母的,总想盼着有好日子过。</p><p class="ql-block"> 卦师窑洞前积了一层还没溶化的厚厚的陈雪,雪上落满了松针和草屑,尘埃将雪涂的变了样,显然好久没人来过了。听说卦师是在冬日外出云游时不慎坠入山崖后死的。</p><p class="ql-block"> 禹山深幽,人烟稀少,冬天寒冷,一场雪,能在这里住上好几个月。山里冬雪旺过了头,生命就得不到保障。</p><p class="ql-block"> 今天看来,当初姐姐用面罗给我算命真是一件难得的事,其码它让我有了憧憬,虽然不靠谱,虽然过程坎坷艰辛,虽然这憧憬当时对我来说还很渺茫,但却无比珍贵。</p><p class="ql-block"> 算过命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感受。</p><p class="ql-block"> 姐姐说,她当时只想看一下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别的没有多想,路还是你自己走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姐姐用面罗给我算命的消息不胫而走。正如姐姐所言,除了她,许多家长在和我一样大同学的怂恿下也去了禹山,算命者麇至沓来。</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如意者十之七八,这大概与各自的勤奋和努力有关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