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冬天的早晨,风把地上的落叶吹得瑟瑟发抖。我捧着书一个字没读进去,脑海里有一个场景挥之不去:母亲躺在担架里,被两个叔叔飞快地抬向医院。院子里一片嘈杂,随后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这样的沉寂,连同夜的黑,让我无比害怕。父亲对我说了一句“去睡”,随后也没身于漆黑之中,只剩下屋内孤独恐惧的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样的恐惧,在朝读课上终于化着悲伤。小学六年级的我,已经知道生死概念,我担心大字不识的母亲,在医院上厕所时一不小心滚进粪池,从此与我阴阳两隔。那个时候,我一次也没去过县城,头脑中的厕所,就像村里的那个池子一样,肮脏而陡峭,一群小伙伴集体撒下去的尿声,听不到一丝回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眼泪只能让语文课本承受,瞬间,书页像被夏日的暴雨击打一般,呈现出一片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同桌明显被我吓傻,他“啊”了一声。这一声不算洪亮,却格外刺耳,由此吸引了老师的目光,也让整个读书声戛然而止。老师正在看报,他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即使我泪眼婆娑,也看到他走了过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赶紧擦了擦眼泪,不知所措地缩成一团,却见老师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站定,他大声喊:“继续读书,声音大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读书声再次响起,把我抑制的哽咽声终于淹没。我忍不住把头埋了下去,痛快地哭出声来。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一个少年内心的绝望和害怕,无助和担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一节课,老师上的语文。按照课表,这节课是数学。但老师说:“这节课上语文,先给大家讲个故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有的人无比期待,包括沉浸在恐惧中的我。我们一起抬头,听老师慢慢道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时候老师大约四十出头,身材高大,走路带风,讲课时声如洪钟目光如炬,我和小伙伴们既害怕,又喜欢。害怕的是他会拿着一根黄荆条,把没完成作业的家伙揍得哇哇大叫,喜欢的是他讲故事,他魁梧的身材之下,仿佛装满了一肚子书,而且可以随时翻阅出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故事,多年后我记忆犹新。老师讲述的是宋朝真宗时期宰相王旦的故事。说王旦是个“犟拐拐”,即使和寇准关系极好,寇准向他要官,他也不应承,但转头却在私下向皇帝汇报举荐。又说和王旦同朝的还有一个人,也是经王旦推荐而做的副宰相,可惜这个人不知道王旦在背后的大力推荐,反而时时处处找寻王旦的麻烦,甚至举报王旦假传圣旨,王旦一面认错,一面也不反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停下来问我们,说王旦倒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嘴上拒绝别人,私下却鼎力相助,为什么看起来内外矛盾前后不一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有孩子能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多年后人到中年,我依然不懂人性的复杂。老师顿了顿,说做人就该这样,管它是谁,我做我该做的,做我正确的,把自己管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讲完故事,老师继续上课。我们扯开喉咙,读课文中的精彩段落。在阅读中,我也慢慢忘记想象出来的恐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多年后,在罗振宇的《文明之旅》节目里,无意中再次读到这个故事,我才明白,王旦用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方式当宰相。很赞同罗胖对他的评价,说“他像是一块铁板,挡在自己的每一个角色和角色之间,也挡在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之间,针扎不漏,水泼不进。在特定的场景下,只判断怎么做是正当的,其他的考虑看不见,也管不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句话,他有着被讨厌的勇气!你操心你的事,我操心我的事,不会裹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想也是,人世间的很多烦恼,就是没有分清楚天地之间只有三种事:自己的事,别人的事,老天的事,我们往往把别人的事和自己的事掺和在一起,或者一直操心完全不能控制的事,以致于让人生成了一团乱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知道当年老师是不是想告诉这么一个道理,让我管好自己,心无旁骛,好好读书,父母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那时很小,不懂得老师的良苦用心和言外之意,现在想来,老师那天看到如此无助悲伤的我,一定动了恻隐之心,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安慰了一颗脆弱的心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教了我六年,后来我以让他骄傲的成绩升上初中,又以应届生的身份考入师范。今年中秋来临时回到故乡,看到曾经的村小已经完全破败,我伫立在风中,耳旁又传来老师洪亮而亲切的声音,不知不觉,眼眶有些湿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