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 烟 里 的 中 秋

樱花雪

炊 烟 里 的 中 秋

李 福 信

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家。

四哥的老家，叫鲤溪。

鲤溪在湖南，在湘桂边，是靠近桂林的一个小村寨。

鲤溪那里，有山，有水，人情美。山，称做崀山，水，就叫做鲤溪，人呢，自然是再淳朴不过的。在四哥心里，在到过鲤溪的人眼里，鲤溪，是山水最好，人情最美的地方。

山岚水溪处，暮色苍茫里，会有鸡鸣狗吠，会有炊烟升起。袅袅炊烟下，是飘来飘去，总飘不散的中秋记忆。

二

小时候，四哥的老家，乡里穷，家里穷，但逢年过节，大人特别看重，小孩特别喜欢。

大人看重，是遵道统传统，是讲古风古俗，敬天地鬼神，重仁义礼信。光磕头不烧香，那是虚头巴脑，假心假意，神不高兴，鬼也嫌弃。敬天地祭祖宗，得有糍粑、月饼，得有鸡、肉贡品，先人才不怪罪，上天才会保佑。

敬了天地先人，那就是自己吃了，这才是四哥和小屁孩们最喜欢的原因。

四哥的老家，除了最讲究最隆重的过年，一年四季，比较看重的节，是元宵，是端午，是半年节，是七月半，再就是中秋，就是重阳了。

鲤溪的中秋，多是天气好，天空如洗，不染纤尘，月圆澄澈，玉宇清明。

今年的中秋，先是大雨滂沱，后是淅淅沥沥，特别得很。秋风秋雨里，不觉得，就勾起了四哥遥远的思绪。

那就说四哥老家的中秋吧。



三

鲤溪在南岭最西边的越城岭，在湘桂边的大山里。

山里人重情，山里人淳朴。

过年也好，过节也好，在四哥的老家，邻里之间，讲究的是家家有说有笑，有吃有穿，灶塘生旺火，屋上冒炊烟。

四哥的老家，崇山峻岭，树高林深，常有野猪出没。双抢后，农闲时，村里的壮汉们就拿起鸟铳长矛刀棍，去到越城岭深处的崀山打野猪。从湖南追到广西，又从广西截回湖南，野猪一路狂奔。轰的一铳，又轰的一铳，野猪倒了下去，几条猎狗就迅猛的冲上去，死死的撕咬住野猪的脖子。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抬回院子里，一称，好家伙，三百多斤的大野猪。

生产队里，男女老少，全都来了，胆小的看，胆大的摸，大人慨叹不已，小孩开心无比。

自然，按乡里习俗，村里规矩，见者有份，按人口分，家家户户提着几斤十几斤的野猪肉，喜滋滋的回家了。

打野猪如是，生活中也如是。如果东头家有羞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西头的当家人听说了，一定会打发屋里的，端一马瓢米送过去。

倘若中秋节那天，上屋买不起月饼，小弟弟嘴馋了，咬衣角，流口水。下屋的小姐姐碰上了，看到了，会回去悄悄的告诉母亲。母亲二话不说，把自家刚用一马瓢米从代销店粜兑来的月饼，用刀一切为二，打发女儿懂事的端过去。

四

四哥的老家，看重孩子，把孩子当成宝。

中秋节那夜，月亮圆圆，月光皓皓。呷了青辣椒炒豆腐丝，呷了血浆鸭，呷了月饼后，上屋下屋的几个小屁孩，就碰到了一起。

石头牯说，我们去二娘家的菜园去，二娘家的菜园里有好呷的凉薯。

四哥讲，要得要得，呷了二娘家的凉薯，我们去三阿姆家的菜园，三阿姆家的菜园里有向日葵，我们摘几盘下来，搓下葵花籽炒了嗑，香着呢。

三阿姆家的鹅哥就急，那，那那，那那那呷了凉薯、炒了瓜籽后，我们要去六娘家的菜园里摘鹅梨，六娘家的鹅梨大，鹅梨甜，好呷得狠。

六娘是四哥的娘。鹅哥都同意摘他家的向日葵了，四哥也就豪气的答应了。何况，在崀山，在鲤溪，在湘桂边的村寨里，中秋节夜里，小孩子偷摘瓜果不算偷，大人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笑笑就过去了。

五

半个多月前，四哥就开始扳着手指头，扳着脚指头，盼着过中秋节了。

终于中秋节了，四哥就特别来劲。

放学归来，四哥丢下书包，就捆了柴刀，吆喝了鹅哥、碑哥、满伢仔和石头牯，他们都是天天在一起摸爬滚打的玩伴，一起去到生产队的牛栏里，牵牛骑背，快乐的赶到扇布岭。然后，一边看牛，一边砍柴，一边说着晚上的辣椒豆腐丝，说着晚饭后的月饼，说着呷月饼赏月后菜园里的惬意与快乐。

暮色铺下来了，炊烟在家家户户的瓦背上袅袅升起，四哥和同伴们挑着柴火，吆喝着肚皮圆滚滚的黄牛水牛，在暮色苍茫的山路上，往生产队的牛栏走去，往飘着血酱鸭、辣椒豆腐丝香味的小木屋走去。

看到担着一大捆柴火的四哥回来了，四哥的母亲怜爱不已，用衣袖帮四哥揩满头的汗水，然后笑笑着，端出盛了大米的马瓢来。

四哥一见，欢喜得不得了，端着马瓢，打着赤脚，就往大队部的代销店跑去。好巧不巧，代销店的福强二哥，在上门板了，要关门锁门了，看到性急性忙的四哥来了，量了量米，就为四哥粜兑了一个两斤大的月饼。

喝了甜酒，呷了血浆鸭，趁着大家围坐在八仙桌旁谈天说地的当口，母亲将四哥粜兑回来的月饼，按着家里的人头，一角一角，切成了九小片，挨着递给了庭院里团圆赏月的家人。

四哥和最小的桂莲姐姐，含着妈妈分给的那一小角月饼，望着天上的嫦娥姑姑，舍不得咽……

六

多年后，四哥考上了武汉大学。

隔几天就是中秋了，但四哥要提前走，因为要开学报到。

母亲舍不得，哥哥姐姐舍不得，但全家人很高兴。

母亲说，我们提前过中秋吧。

于是大家分工，姐姐帮四哥收拾去大学的物什，哥哥嫂嫂煮饭切菜炒血酱鸭，母亲呢，就从米缸里量了一马瓢米，带着两个孙女去代销店粜兑月饼去了。

几个侄儿围着四哥，叽叽喳喳个不停。

闹着笑着，一个淘气的侄儿说，武汉一定好远好远，四叔，你想家了就对着鲤溪喊几声，我们听到你喊，就跑过来看你，好吗？

四哥开心大笑，直拍大腿，说，好！

炊烟升起，月亮升起，辣子血浆鸭的诱人香气飘满了整个庭院。

四哥和侄儿将八仙桌抬到了庭院，抬到了清清亮亮的月亮下面。敬贡了月神，敬贡了祖宗和父亲后，母亲带着儿女们坐到了八仙桌旁，菜香飘满了四周，月色洒满了身上，喜悦的神情，洋溢在母亲和四哥全家人的脸上。

次日早晨，早早地吃了早饭，迎着初升的太阳，四哥就要去大学了。

突然，母亲拿了一块用她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包着的半月形东西，递到四哥的手上，说，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你带着这半边月饼去大学过节吃。

怪不得，昨晚侄儿们大呼小叫，说阿姆买回来的月饼怎么只剩下了半边。母亲哄着侄儿们说，那半边月饼要留给月亮姑姑中秋节吃的呢。

四哥心头一热，就说不出话来，就有湿湿的东西洇湿了面庞。

四哥接过透着母亲体温的半边月饼，轻轻地放在了木箱里的衣服上面，就上路了。

等四哥挑着一头是木箱一头是被铺的行李到了大学，就分外的想母亲了。每当想母亲的时候，四哥就会打开木箱，看看放在衣服上的那半边月饼，心里就会好很多。

过了不久，中秋节到了。

看着东边的月亮升上来了，四哥知道，母亲正在祭念父亲，正在祭奠祖先，正在祭供月神。四哥就捧出那半边月饼，想与同寝室的七个同学分享。可是，早已被干燥的衣服吸干了水分的月饼，已经坚硬如石头，室友们都善意的笑，都劝不要吃了，扔了算了。

不好意思的四哥，背着室友同学，悄悄躲在上铺的蚊帐里，轻轻咯嘣，将饱含着母亲温暖的那半边月饼，细咬慢嚼，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了下去……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南方故乡吹来的风





四哥老家的老月饼



买不起月饼、打不起糍粑的人家

就自己家舂糯米粑粑



青松依旧

绿水长流



国泰民安

山川永好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