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太行山

壁立千仞

从太行山徒步回来,至今未敢轻易动笔,想起它那伟岸的身躯、厚重的嶂石、千转百迂的水系,只觉得靠我那拙劣的笔,怎么也无法描绘出其雄浑壮丽的一小个角落。只靠我那浅薄的语言,怎么也无法表达那巍巍八百里的山所给的强烈震撼。 <p class="ql-block">  阅山无数,但太行山独一无二,它似金庸小说中的玄铁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它像音乐中的《将军令》,大音希声,磅礴浑厚;它是青铜器中的鼎,大象无形,威仪万方。</p> <b>春秋笔画太行卷</b><br> 倘若而如果只是以匆匆过客的眼光,惊鸿一瞥看山阅水,那就在江南吧,那些山太秀美了,水也太柔和了。这样的山,让王观去吟咏吧,“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这也太清新婉约了,太行的山不能装裱在这样的诗里;这样的水,还是让柳永去惆怅吧,“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也太小家碧玉了,太行的水不能缠绵在这样的梦里。 这不解风情的家伙,阻挡在在李白逶迤的梦想路上:“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纵然路阻且长,仗剑走天涯的英雄侠客,也必登临峰巅看碧嶂插天。 这浓眉大眼的疙瘩,横亘在曹操野心勃勃的征途上:“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即使山高万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终将把酒临风赏风云激荡。 而今,这山就在我等凡尘俗客眼前,巍然兀立何嵯峨,高耸入云插遥天。它们像是一队排列整齐的远古巨人,俯视着如蝼蚁般的我们,背着包拄着杖,朝圣般向这片于250万年前从海底抬升隆起的山脉行进。 远古时代,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地壳运动在这里不断挤压、拉升、沉降,海水的进退往复,山体有的崩塌有的兀然突起,逐渐形成今天的太行山脉。 行走在太行山的绝壁小径上,山如百万雄师列队而立,硕大延伸的峡谷之上,断崖绝壁刀削斧劈般冷然挺立,红色的岩壁在阳光照耀下显得神秘而庄严。绝壁之上,有层层山峦叠叠起伏,连绵万里,它们披翠挂绿,又形成无数奇峰怪石。造物者似乎掌握了山的基因序列,排它们安排得有条不紊:顶上的嶂石堆叠成锥,是百万雄师中的先头部队,执着明晃晃的刀枪斧钺,似欲刺破苍穹,又似巨人端坐其上,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中段的绝壁横亘千里,是先头部队中阵形稳固的步兵,包围得固若金汤坚不可摧;而深藏在峡谷密林深处突兀的奇峰怪石,是特种兵,他们或单峰成林,或桀骜不驯,或冷峭怪异,令人浮想连翩。 中国地理杂志曾经这样说,太行山把最美的一段留给了南太行。南太行的山,并非因为高而伟岸。它的美,在于它的粗犷豪气,凌然有遗世独立之悲凉。它绝不涂脂抹粉,而是坦露着古铜色的肌肤,用粗砺的岩石记录岁月烙印;它绝不扭捏作态,而是敞开饱经沧桑的胸怀,用龟裂的豁口诉说风云变幻。 西晋《博物志》曰“按太行山而北去, 亦不知山所限极处,亦如东海不知所穷”。太行山,是延绵在中原腹地上的屏障,是造物者遣天地之功建造的城墙,是龙行千里的“天下之脊”。 <b>岩幽谷隐藏风雷<br></b> 太行山是一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的地理分界,而河流应着地势自西往东,从山地之间穿切而过,延绵万里,形成一道道峡谷。 太行山里的峡谷气象与别处也大不同。<br>  它伏脉千里,登高望之茫茫不知其所始,亦不见其所终;它沉沉一线,劈开蛮山竣岭,昂首阔步直达天际;它氤氲逶迤,催动万木繁华,润泽大地肌肤。 <p class="ql-block">  红豆杉大峡谷就座落在一片开阔的山坳里,远山如护卫队一般执杖呵护,中间一块平坦的大石板,纯白的水流如丝如绢般铺设其上。断崖忽然闪现,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小包围圈,那断崖却生得奇异,好似人工堆砌一般:最下面的比较高,往上略低,再往上又更低,每一个断层又有若干小断层。水往下流,先被阻成一幕水帘,后在平地拉出一条白布,再从高崖直奔而下,于是珠弹玉碎,万箭齐发。崖有尖利凸起处,撩起欢快的水柱高声吟咏;平顺低矮外,则垂挂如布轻声应和。</p> 站在崖边,你仿佛听到一场藏在天地之间的交响乐:一头扎进潭的是打击乐,铿锵作响,隐然轰雷之声;丝丝如缕滑入崖壁的是弦乐,嘈嘈切切地与石头在私语;单独成瀑沁入隙缝的是管乐,如银瓶乍破,裂帛撕声;悠哉悠哉游走于平地的是琴乐,如莺啼鸣于翠柳之上,似佩环叩响于月光之下。 于是戏水乐甚。光着脚趟过略显冰冷的水,在没有暑气的清凉世界里尽情徜徉吧。掬水在手,从指尖滑过的是夏天的小尾巴,掉入水中的却是尘世的俗务和烦躁。 <p class="ql-block">  造物者一定是一个淘气的神,他在厌倦了那么多开阔的河滩,于是笔锋一转画了一道弯,再往下一撇,就成了老龙口瀑布。</p> 平铺缓流的河水在弯处被束成急流,沿着红岩注入深潭。水是多么不情愿这么蜷缩着身体啊,他舒缓地伸了一个懒腰,积蓄着所有的力量,用触角挠着岩壁,冲撞着岩的肌肤,像一个不满于过于严厉管束的任性孩子。而岩石是慈爱的父亲,他已经在这里风吹日晒了几百万年,褶皱是刻在他身上的沧桑,他安静地端详着任性的孩子,容忍着孩子的冲动:别着急,孩子,从这里冲出去,你就可以到达自由的广阔天地了。 于是岩壁开出了一道豁口,水欢腾着一往无前,顾不得回头看一眼青翠的远山,从豁口纵身一跃,奔涌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跌成为太行山之上著名的挂壁瀑布。 我见过石牛山的瀑布,飘飘酒洒被风扯成碎絮,长则长矣,可惜劲道略逊。而老龙口瀑布胜在气势,它的出口处在绝壁断崖之间,因豁口较小,水流似脱缰之马喷涌而出,远远望去并未依附在崖壁上。断崖高约几百米,断崖直立无树木,且四周少有遮挡,因此瀑布得以一览无余,气势更为恢宏。 太行山里,幽深的峡谷里藏着许多瀑布。丰水季节,峡谷云蒸霞蔚,悬泉瀑布,飞漱其间。但此地多干旱,难得一见,刚好来到南太行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雨,我们得以饱览红豆杉大峡谷、老龙口瀑布、八泉峡等地水景,真是上天的眷顾。 <b>人生逆旅皆过客</b><br> 太行山之旅,我们选择的是徒步方式。在转车途中,我经常看到选择自驾的游客在旅游公路的观景台逗留,显得轻松惬意,而我们为什么要背着包拄着登山杖穿行在晋豫两省之间羊肠小道的野路之间呢? 因为,这是一段经典的徒步路线,是驴友一生向往的徒步目的地。我以为,只有以徒步的方式打开太行山画卷,才能深刻阅读太行山风貌、风土人情、精神内涵。 抱犊村,是山西省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村子,也是我们入住的第二个村庄。抱犊村位于太行山绝壁之上,南北有连绵大山,村子位于两座大山之间的河谷之中,其名字来源于东汉时期的一位将军‌马武,他小时候在这里放牛,每天抱着牛犊过河,久而久之,村子便得名抱犊村。 不通公路,只有步行和“三蹦子”才能抵达,纵使这里风景绝美,外人绝不可能坐着豪华大巴施施然享受旅游之乐。 我们走了18公里的山路,到达抱犊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但还是可以看到订好的客栈外墙贴着很多户外运动队旗,告诉我们,这里是徒步者向往的目的地之一。说是客栈,其实就是当地农民利用老宅改造的,环境绝对称不上优美,设施也称不上完善。洗澡只有一个破旧的没有贴瓷砖的水泥间,还要排队。睡觉是6个人一个房间,3个上下铺的学生床,阴暗、潮湿、闷热,但是,那天晚上个个都说睡得很香! 饭前趁着天还有点亮,巡了一下这个小村,一窝子低矮破败的老房子挤在山坳中,前后各一条土路,分明一个遗世独立的桃源之地。但家家都有一个小庭院,并不明亮的灯光映着人影攒动,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驴友。村民用柴火灶、大锅煮了羊汤,驴友们就在庭院里用羊汤就着馍,夹些咸菜、土豆丝下饭,一时人声鼎沸,络绎不绝。晚上九点多近十点了,还有背着包的年轻人来问:老板,还有没有地方住? 同行的陕西小伙子因为没有提前预订,住进一个牛棚改造过的房间。二十平米左右的牛棚客栈,被农民用报纸贴满墙壁,连窗户都贴得满满当当,摆四五张床,大通铺。看到此景,仿佛穿越回了六七十年代。小弟很满足,说这里很好,清静,我早来还占了个独立床铺。 后面几天,我们同样都是徒步走到非常偏远的村庄,住宿环境同样不好,唯一一晚住了标准的客房,竟然个个都说睡不好了,还是抱犊村那个晚上睡得最踏实,鼾声此起彼伏,一把小风扇叮当作响,竟是催眠神器。 食物之粗粝也是一言难尽。玉米汤、馍、咸菜、土豆丝,天天如是。我们互相开玩笑说,这几天把几年没吃的馒头都吃光了。于是跟老板商量加点菜,叫杀了鸡,教他们如何炖汤,告诉他们福建人的汤要用盆装,老板就用稍大一点的汤盆装了两碗,一会就见底了。得了经验的我,下一次就打着手势告诉老板:不是装菜的汤盆,要用洗脸一样大的盆来装鸡汤。当地人炖汤喜欢放花椒、萝卜,味道相当不错,回到家后,就写了一首打油诗来回味那几天的伙食: 《太行山的晚餐》<br><br>馍在桑拿浴里紧致了肌肤<br>诱发出丰盈的麦香<br>玉米粉在猎猎烟火上<br>欢快翻滚打着筋斗云<br>你看到了吗?<br>风吹麦浪的天地画卷<br><br>被老杨同志撵得无处藏身的鸡<br>已卸去金黄的羽毛<br>与白萝卜一道<br>共浴一锅花椒汤<br>你看见了吗?<br>六畜兴旺的山村丰年<br><br>老板娘掬老龙口的水<br>招王莽岭的雾<br>撷八里沟的花<br>采罗姐寨的云<br>炒成一盘又一盘<br>太行山的烩面<br><br>让我们以星星为盐吧<br>截几段月光调成味精<br>拂一潭秋风为陈醋<br>洒几粒清雨和成醇香汾酒<br>阅尽千崖万壑美景<br>独享徒步者无尽自由的辽阔世界<br><br> (这里写的“鸡与白萝卜共浴一道花椒汤”,就是鸡汤里放了花椒。) 在我们眼中,他们甚至有点愚直而驽钝。比如,在去西莲村之前,我们跟老板商量,派部车先把我们行李运过去,可以加点钱,但他表示不理解;比如在联系一个客栈,对方说,一般人家不在我们这个村住宿呀,都直接到下一站去;再比如,鹅屋村的老板娘,守着偌大的地盘,却不懂得加以改造以招揽更多的来客。诸如此种种,在我们看来都是“脑筋不懂得拐弯”。 <p class="ql-block">  可是,就是这些不太懂变通、直肠子的村民们,用铁锹、镐子等最原始的工具,在坚硬的岩石上生生凿出了1.3公里的郭亮村挂壁公路,还有回龙挂壁公路等。他们在垂直几百米的断崖上搭起了百步云梯,开凿出了震惊世界的“红旗渠”。</p> 一方水土的气质与住民的精神是相呼应的。没有沃野千里,他们也能从石头缝里抠出累累硕果;唯有天堑横阻,他们也能凿山开路向世界敞开怀抱。 他们就像种在其房前屋后的玉米,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得分外挺拔,结出粒粒饱满的果实。他们就像那卓而不群的大山,独立特行不与培塿为类。 于是,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愚公移山”的传说会在这里,而不是在秀丽的江南。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抗日战争期间,在这里会闪耀着“村村像军营,人人都是兵”的太行山革命精神。 所以,我们以徒步的方式叩问太行山,除了领略巍巍太行的壮阔山水,更是渴望得到一种粗粝的精神食粮,以充实被现代精加工的物质生活养得虚胖的人生。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白驹过隙,苍狗浮云,你我皆过客。太行山,我用脚步丈量过你的广度,我用目光探索过你的深邃,我用心灵膜拜过你的嵯峨。 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