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66年的夏天,父亲被“打倒”后,我们全家搬进了这座大杂院。</p><p class="ql-block">大杂院是由一座旧看守所演变而成。它如一张小小的灰色邮票镶嵌在记忆深处。灰色的墙壁,灰色的门窗,灰色的瓦,就连屋里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的一盏如豆的灯光也是灰色的。</p><p class="ql-block">大杂院坐东朝西,是一座长方形的四合院。里面住着杂七杂八的人员,总共二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五六户是从公安局大院搬进去的。比如我家,大凤家,江叔家,还有几家已记不清姓甚名谁了。</p><p class="ql-block">我家住在大杂院东面那排房子的最右边一间,紧挨着公共厕所。冬天还好,夏天的时候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群结队。以至于我进出屋总是用小手指捏着鼻子。</p><p class="ql-block">夏天的傍晚,每家每户搬出各自的竹凉床和凉席,在院中占一席之地,谁也不会越“雷池”一步。</p><p class="ql-block">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年幼点的娃娃们会躺在竹凉床上听奶奶讲那嫦娥奔月的故事。大点的女娃们则聚在柠檬色的月光下边歌边舞:“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样……”此时,家长们大都忙完了家务,手里摇着芭蕉扇,坐在凉床边一边纳凉,一边看着孩子们边歌边舞。每次看完我们的歌舞后,我母亲总会嗔怪地点着我的小脑袋说:“你呀,就没有人家大凤跳得好看,你看看她的小手腕多么灵动,像铜丝拧得一样,活泛得很。”每次听到母亲夸她,我心里总是有点儿酸溜溜的。</p> <p class="ql-block">大凤和我同岁,住在大杂院南边的两间房子里,离我家一点点路。她爸原先在我爸爸手下工作,是公安局里面的一个股长。我平时老爱去她家玩。大凤的奶奶是缠过足的小脚老太太,走路时如同“细脚伶仃的圆规”。大凤的奶奶特别宠爱大凤,平时说话总是一口一个“我家的凤子,我家的凤子……”。也难怪,大凤不但人聪明,而且也长得漂亮,黑色自来卷头发像瀑布一样垂在腰间,白里透红的小脸上生着一双细细的丹凤眼,显得十分灵动。</p><p class="ql-block">我每次去大凤家时,总是见她奶奶端坐在一把木靠背椅上,戴着一副老花镜,做着总也做不完的针线活。每次见我去了,会低着头用一双温和的眼睛从眼镜片上方打量着我。偶尔会说:“爱民这伢子,长得漂亮倒是漂亮,就是眼睛太大毫。”大凤的奶奶是无为人,说着一口地道的无为话。说起话来慢悠悠,如和风细雨般温润。</p><p class="ql-block">听大人们说,大凤爷爷在北京做了大官后,就与他奶奶离了婚,在北京城找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成了家。她的爷爷觉得有愧于她奶奶,会每月寄来不菲的生活费。</p><p class="ql-block">大凤家还专门请了个保姆,大凤喊她杨奶奶。杨奶奶五十来岁,一副清亮干净相。总是用发卡将齐耳的花白短发服服帖帖地别在脑后。杨奶奶整日像不停的陀螺,一会儿转到菜市场,一会转到清水塘。对大风姐弟四人比亲奶奶还要亲奶奶。</p> <p class="ql-block">听大人们说,杨奶奶是因为与右派丈夫离了婚才出来做保姆的。杨奶奶有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儿叫小云,也因此与她右派爸爸划清了界限。在大杂院墙角旮旯边租了一间特别小的房间单独居住。有几次小云的右派父亲去看望她,她哭着闹着关着房门誓死不见,她的右派父亲只能缩着脑袋,低着头灰溜溜地顺着墙根回去了。</p> <p class="ql-block">大杂院东边那排房的最左边两间住着江叔一大家子。江叔也曾经是公安局里的一个股长。总听见院里的人“江股长、江股长”地叫他。江叔当年三十多岁,长得瘦瘦的,高高的,上面牙齿有点龅牙。有次我在背后偷偷称他为龅牙叔叔,被父亲听见,狠狠地训了我一顿,说:“你这娃子也太不懂礼貌了,下次再这样叫小心我揍你!”江叔平时走路总爱低着头往前走,给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江叔的中草药知识特别丰富,总见有些老百姓去他家询医问药什么的。有一次半夜时分,江叔的门被擂得山响,吵醒了父母,他们出外一探究竟,原来是乡下一个农民被毒蛇咬伤,家属前来向他求救。江叔二话没说,当即拿了把手电筒,去田野扯来七叶一支花和半边莲草药为伤者敷上。使伤者脱离了危险。过了半个月,伤者的家属给江叔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江叔只是憨厚地搓搓手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用中草药给老百姓治病只是我的一种爱好而已。”母亲对我说:“你江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时我对这句话不甚明白,反正只知道江叔是个好人。他为老百姓治病不收一分钱,甚至倒贴。</p><p class="ql-block">后来在江叔的影响下,我的母亲也爱上了中草药。江叔还特地送给母亲一本《本草纲目》,母亲自己也在“新华书店”买来几本中草药书。</p><p class="ql-block">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和母亲去田野和南门山岗采药,那青翠欲滴的庄稼,草木葳蕤的山峦让心情一下子开阔起来,天空也润朗的分外明丽。那蓝色的天空,那缓缓滑翔的白云,给人无限遐想。</p><p class="ql-block">母亲经常采药为家人和周边群众治疗一些头疼脑热,什么拉肚子,胆结石、急性肾炎之类的疾病。在母亲的影响下,小小的我对中草药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识了很多中草药,什么六月雪,车前草,决明子,野山楂,半夏,夏枯草,蒲公英,忍冬藤,鱼腥草……</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的我特别贪玩,成天不落屋。哪里人多就爱往哪里凑。大杂院里发事的大事小情都被我掌握得一清二楚。母亲笑我是个“包打听”。</p> <p class="ql-block">大杂院北面的高高台阶上有两间房屋,门边上挂着一块白油漆漆过的长条木牌,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几个字特别醒目:“无产阶级专政指挥部”。“指挥部”里上班的几个小青年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精力旺盛,斗志昂扬。整日跑出跑进。隔三差五地也不知从哪里抓来几个流窜犯,关进东边那趟屋其中几个空房间内。</p><p class="ql-block">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大杂院突然被几个群众扭送来一个丰乳肥臀的年轻女子。后来知道这个女子名叫小娥。当时小娥进来时,整张脸仿佛被刨刀刨过的一样,血肉模糊。原来小娥和一个有妇之夫好上了。那天午后小娥和她相好男人在小溪口笑逐颜开地正逛着布店,被原配撞了个正着。原配立即妒火中烧,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上前用双手将小娥的脸抓了个稀巴烂。男人见状,早已逃之夭夭。</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的“三儿”,可不像现在的“三儿”胆肥。现在的“三儿”堂而皇之、有恃无恐地比原配还要原配。那个年代的“三儿”,一旦被人发现,一定会遭到群起而攻之。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p><p class="ql-block">小娥被送进大杂院时,神情自若,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真的无所谓”的态度,用一双钩子似的目光将院中睃了个遍。后来小娥成了“指挥部”里免费的专职炊事员及勤杂工。小娥也乐得其中,整日忙得屁颠屁颠的。偶尔还会用清亮亮的嗓子唏一段当年流行的京剧“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后来,时间一久,小娥究竟何去何从,也没人去关注了……</p><p class="ql-block">大杂院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记忆深处大杂院里发生的故事,都已打上时代的烙印。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人和事也终将被时代的车轮卷入尘埃,最终尘归尘,土归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