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妮：我这一路来到枪击现场

陈燕妮

2024年9月4日上午9点30分，我搭乘去往乔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的美航753航班正好起飞，就在同一时刻，飞机4小时后就将抵达的目标城市，有人开枪杀人。

（枪响时我去亚特兰大的飞机正好起飞。）

开枪地点是在亚特兰大郊区的阿巴拉契高中（Apalachee High School），距离亚特兰大只有50英里路途。

凶嫌是14岁的校内学生柯尔特·格雷（Colt Gray），当天早上他携带枪体无法拆分的AR-15乘校车上学，这枝在美国枪击案中臭名昭著的突击式步枪，竟能被藏在他的双肩背包里。

枪响之后，学校于10点20分宣布“硬封锁”，因为校园太大，不在行凶区域的很多师生还以为这是在为一周后将要进行的枪击逃生训练做预演。

（阿巴拉契高中立于路边的巨大校招。）

（凶嫌柯尔特·格雷（Colt Gray）。）

就在同一时刻，AA航班中的我已经买好舱内WIFI开始断续阅读，机上同座恰巧是位来自北京独自前往亚特兰大攻读艺术的小老乡。

这时候，我已经看到了此行目的地发生了什么。那种感觉还真特异，心里明白飞机正平稳地滑向枪击事发地，恍惚之间感觉自己正被迫逼近无从把控的未知。

快下飞机的时候，我把枪击案这事说给邻座小同乡听，但见她周身一震。

（枪击案中的4位死者。）

（凶嫌格雷和他的父母。）

柯尔特·格雷长相腼腆，从警方随后公布的凶嫌照片看，这人的娃娃脸上还带着浓浓的婴儿肥。

案发前几分钟，格雷曾问老师自己是否可以“去前台找人谈谈”？老师允许他带走自己的东西离开教室。结果格雷没有“去前台找人谈谈”，而是去了洗手间，出来之后，格雷拿着AK-15步枪在楼内开始射击。

执法人员在10点23分赶到学校，格雷立即投降，整场杀戮中，2位学生和2位老师被打死，9人受伤。

（谷歌地图上的阿巴拉契高中鸟瞰图。学校的名称下面标明了“暂停营业”。）

（案发之后，学生和家长难掩悲伤。）

我在9月12日最终来到阿巴拉契高中，距离事发已过8天。当时我已经去过北卡，从该州大城夏洛特南下折回亚特兰大，历经4个多小时的长程奔赴，一路上风高云低、断续下雨。

这个高中有着极为辽阔的前庭，远远就能看到主入口前的巨大草坪上有成堆的鲜花围着旗杆摆成壮观一片，旗杆上一面美国国旗和一面州旗被降到了一半高度，看过去简直迎风悲戚。

（校园正中的旗帜降到了旗杆一半位置。）

（案发时的校园旗杆周边状况。）

我停留那里时，陆续还在有人前来送上祭品。我目睹两位和凶手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走过来，狂风当中他俩合力用石头压好一张大号标语纸，然后低着头无言走了。

他们应该是专为悼念死去的学校橄榄球教练、39岁的数学教师理查德·阿斯平沃尔 (Richard Aspinwall）的，在美国高中里，这号人物通常在学校男生眼中威仪无边。

（两位少年把祭奠教练之纸压在石头下。）

学校主楼入口摆放着4位逝者的遗照和纪念物品。学校完全没有复课，也似乎没有相关的时间表，校园内一切都还在沉浸在震惊和善后当中。

透过主楼入口窗户望向楼内，冰冷的设施透露拔心凉意，亚马逊送货员站在我身边曾经长按大门门铃，耳听这个炸耳铃声持续在响却持续无人应答。

阿巴拉契高中距离亚特兰大华人聚集区相去不远，只需30分钟的车程就能到“大中华超市”买菜并喝上“幸福堂”的波霸奶茶。

说到切身，还真切身。

（学校正门处摆放了4位死者遗照）

（学校主楼大门内空无一人。）

（亚马逊送货员长按门铃也无人应答。）

我在这里遇到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悼念的一位本地父亲，他指着自己已经23岁了的女儿说：“她4年前就曾是这里的学生，毕业之后当了代课教师，如果不是事发当天弟弟的学校需要顶班，她那天就会出现在这个校园里。”

他的代课教师女儿一脸哀戚，长久无语。

“我已经有4年没来这里。没想到这次是因为这个原因重返校园。”

（4年没来过校园的父亲和他的女儿。）

格雷9月4日建立的杀戮现场是在校园主楼右侧的副楼，那里基本上是学校的数学教区，这也是为什么死于枪下的两位成年人都是数学教师。死亡教师中，除了你已经知道的39岁理查德·阿斯平沃尔 (Richard Aspinwall) ，另一位是53岁的克里斯蒂娜·伊里米 (Christina Irimie)。

这个“现场”有自己的单独入口，加上校园内进出并无金属探测器，这使得格雷的妄为更为顺畅。

（案发现场位于主楼右侧的副楼。）

（楼内楼道和教室看不出异样。）

格雷绝对算是一个心理异常的少年，家庭关系残破不堪，他出了大名的AK-15是其父赠送的圣诞礼物。行凶前其母曾致电有关当局说他要有所“行动”，他本人也曾多次要求父母送他去做心理辅导以打消自己内心渴望杀人的冲动，但这一切据知根本没做，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高中所在巴洛县（Barrow County）是深红地区，说是“共和党重镇”毫不为过。上届总统选举，川普在这里的支持率达到70%以上，也难怪这种地方对枪支管控的放任走得太远，14岁有心理问题的儿童也就能理所当然地拿到振聋发聩的圣诞礼物。

（格雷在一个酷爱枪支的家庭长大。）

凶嫌的父亲科林·格雷 (Colin Gray) 于事发第2天被捕，被控4项过失杀人罪、2项二级谋杀罪和8项虐待儿童罪，并收到来自社区“无数的威胁”。

辩护律师承认，身为人父者如此疏于管教，他的当事人导致“公众和整个社区的集体心理表现出来了愤怒和报复情绪。”

事发之后，川普的竞选副手JD万斯指称这是“生活事实”，川普本人则劝解大家“忘了这事”。

“事实”真能被“忘了”？

（格雷的父亲就是在这家枪店为格雷买的“圣诞礼物”，此店距离阿巴拉契高中只有6英里距离。）

我在阿巴拉契高中时当然要拐进右侧副楼去看事发现场，那里的教室基本上全部窗帘大开。室内布局还算安详，座椅为怕磨坏地面，都用破旧网球做了保护，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教室窗户玻璃外用于喂食野鸟的食物小盒里还有些没吃完的瓜子和谷物，而4条人命，却在窗户玻璃内无缘无故被乱枪带走。

（教室窗外喂鸟的食盒。）

格雷当天从教室离开之后，教室的门随即自动关闭。格雷去卫生间拎着枪回来曾去原教室叫门，里面为他开门的学生看到枪之后拒绝开门，救了整屋师生的命。

格雷转身去了其它教室。

夺命之枪虽则出名其实廉价，400美金就能买下。

（学校监控录像显示的格雷行凶者枪支。）

（案发后，学校和社区举办的悼念活动。）

学校主楼正门那里，就在4位逝者的大幅照片眼前，于纪念物堆积成片的正中位置放着一小盒手工制作的黄白蓝三色纪念手链，从其粗糙廉价的用料来看，应是学生们的精心捐赠。

我看到这个盒子的时候里面只剩了最后一条手链，盒子上盖内侧写着“如果此盒空了，请发短信至 470-376- xxx8，我们将补货纪念手链”。

“代课教师”女儿告诉我，黄白蓝，正是阿巴拉契高中的校色。

看着它，你能听到全城惊悸的心跳。

（装着纪念手链的盒子。）

我拿到的这最后一个手链质地很轻，浸满涉世未深孩子们的满腔惶惑，他们还没走完的无忧之路还没涉过的欢乐之河戛然而止。从9月4日9点30分，校已非校、他已非他。

我伴随狂烈的秋风来到这里，陌生的城市毫不犹豫给了我熟悉的体认。这仅是数百例全美枪击案中的区区一起，肉眼可见它给这个宁静小城当胸一刀带来的戕害，万劫不复。

在这里，有一个最基本的常识需要老生常谈地一再重申，“控枪”绝非“禁枪”，在这个关节点上玩非傻即坏，确凿非傻即坏。

你我都将是容颜不改的下个无解。

（我拿到的最后一个纪念手链。）

懈怠使忏悔次次发生。

偏执让疯狂回回得逞。

阿巴拉契高中的三色手链我会带走，由美东直去美西，让晴朗校色和数学课的悲哀，凭风四散。

回声沉闷却又响亮。

逝者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