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从九月九到十四日,六天十战,一战“疯”神。</p> <p class="ql-block">十战,磕磕碰碰,浑浑噩噩,完全不似那些高客上悄然流畅的旧时光。</p> <p class="ql-block">十战,醉是真醉,完全不像高客上的那些沉醉。</p> <p class="ql-block">就是旧时光里高客上下炊烟袅袅,鸡犬相闻,还有早早晚晚在巷道穿梭回响的牛铃声声,叫我长醉不愿醒的沉醉。</p> <p class="ql-block">那时江南老家,家家户户养牛,是那种耐寒耐旱,能吃苦耐劳的黄牛。人们视牛为家里的成员、重要劳力,跟人一样也是各有名号的,比如老祖太家的母牛因头顶长有一撮白毛被叫做“白点芯”。二公家的大犁牛牛角长,美其名曰“旺角”。叫“鬼脸”的是因为其牛头斑纹狰狞。“常胜将”因打架厉害而名……搞不懂那时的人们给小孩起的都是一些土得掉渣的名字,而对牛的名字却是赋予了无穷的创意和想象。</p> <p class="ql-block">养母牛目的是繁衍牛群,确保牛子牛孙无穷匮。养公牛,说是公牛大多数早就名存实亡,尚未成年便被实施“宫刑”成为骟牛,在没有农机的年代,驯化做犁田耕地用,顾名思义称为“犁牛”。也有的人家还将犁牛当骡马使用,驮轻负重,又称为“驮牛”。在极少数不被阉割幸存下来传宗接代的“牯子牛”面前,犁牛已然失去了做公牛的意义,其性情温顺得多。而牯子牛就是一个精力旺盛、性格暴躁、争强好斗的痞子、无赖、牛氓,“群”意识淡薄,我行我素,不服管教,无事生非。好在我们家的这群牛里没有牯子牛,否则弟弟我俩这样的小孩们是决计照看不过来的。</p> <p class="ql-block">我们家的这群牛由高客周边十来户人家的牛组成,大多数时候三四十头的样子。平时各家各户按照牛的数量轮流承担放牛,我家里一般养三头牛,一个月上下需要一轮三天的放牛。父亲工作在外,老家人们体谅母亲一手抓农活一手抓放牛的不易,在我们放假的日子里,便优先轮换我家放牛,因而每个假期,我少不得十天半月的放牛时光。</p> <p class="ql-block">于是中小学时候的那些假期我就不得不忙乎起来。就如暑假,天地不亮出发找鸡枞,刚搜索到小坝山,眼瞅着太阳光芒在高黎贡山头云层里欲盖弥彰,我和弟弟便只得恋恋不舍扛起鸡枞撬,背着或多或少的收获打道回府了。</p> <p class="ql-block">一路心急火燎,前脚追撵着后跟往家里赶。弟弟忧心忡忡,生怕放迟了牛要被牛主家说三道四。身为大哥,我故作镇静,埋头赶路。直到村头,也没有遇到迎面而来的牛群,并且听闻几声遥相呼应的“哞、哞”声从不同人家的圈舍传来,忐忑于空的心稍许安落。</p> <p class="ql-block">赶到家,母亲已盛好早饭菜在等我们。</p> <p class="ql-block">晌午饭菜也收拾妥当在一旁,竹篾晌午篮里,最底下的是一个锑质饭盒,上面是几个镶嵌严实的装菜竹筒。里面的菜千篇一律:腌辣菜是主角,腌豆腐、腌豆豉、腌酸菜、腌蕨菜、腌辣椒、腌萝卜丝种种,原本可以混装在同一个竹筒的,生怕串味,母亲总是不嫌其烦分而装之。干菜必不可少,大都是过年时节自家制作的豆豉饼、血灌肠、洋芋片,偶尔的日子也会有几片油浸猪肉,那就是打牙祭了,被牛儿们窥见都要垂涎欲滴,要不是忌惮我手里的鞭子,恐怕要发生巧取豪夺的事故。</p> <p class="ql-block">在弟弟不参与放牛的那些天,母亲也会偷偷放上几条炸干鱼给我。只因那种咸丝丝、味浓浓的砍头干鱼对弟弟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诱惑到什么程度呢?就像跟家里的那只猫一样,防不胜防。先前有一次放牛,晌午饭时候弟弟狼吞虎咽将我们两人份的干鱼都吃了下去,齁得他早早把两军用水壶喝了底朝天,导致后半天我们不得不四处在石缝中、水坑里跟虫子、飞鸟们争水喝,结果是接下来的几天因为拉肚子我俩也形同两片干鱼。</p> <p class="ql-block">我威胁母亲,再给弟弟包干鱼做晌午菜,我就不去放牛了!</p> <p class="ql-block">弟弟吞咽着口水保证,再也不敢吃干鱼了。</p> <p class="ql-block">就这样,纵然是千篇一律的晌午饭,然而晌午篮就像一个充满诱惑的盲盒,从挎上肩,跟在牛屁股后往草山出发那一刻起就让我心底蠢蠢欲动,将那些漫长、百无聊赖的放牛日子打发得稍许的短暂、有盼头。回味其味,甘之若饴,满嘴生香。</p> <p class="ql-block">匆匆扒过早饭,弟弟甩着赶牛鞭子冲出巷道,冲到高客,“放牛、放牛”的吆喝声如影随形,响彻高客。听到吆喝,周边大公、二公、三爷、四叔家的人赶着牛出家门来到了高客。老祖太杵着拐棍跟在牛身后也来了,指点着她家的“小黑牯”、“白点芯”、“踢踏脚”一二三,三二一,庄重地跟弟弟完成交接仪式。</p> <p class="ql-block">放牛,约定为俗,无论风雨,早出暮归要确保牛吃饱,就像人一日三餐不能饿了肚子一样道理。特殊情况放晚或归家早了的日子,放牛人家得挨家挨户上门讲明情由,求得谅解,否则便会别人家说道、排斥,甚至被“踢出”群。因此,即便面对找鸡枞的诱惑,弟弟我俩也得争分夺秒赶回家,唯恐耽搁了放牛时间。责任、担当的意味早早自觉在心。</p> <p class="ql-block">具体而推,放牛的时间大概是早九晚六,九个小时的枯燥漫熬。然而相比上学读书,放牛时光更是美好些,除了无须抓破脑袋背书和作业,大人们的调侃竟然也被懵懂的我当了真,迷失在那一句“不用读书,回家当(牛)老师啦”中。在学校里对老师的言听计从战战兢兢得以彻底转嫁牛群,将赶牛鞭子挥舞出教鞭气势,对着大牛小牛颐指气使,大呼小叫,变本加厉得粗话连篇。</p> <p class="ql-block">暑假昼长夜短,漫长的白天人与牛之间无休止的斗智斗勇。犹如学校里老师和学生间上演的一幕幕。</p> <p class="ql-block">盛夏中龙川江岸的江南大地,庄稼和野草均生长繁茂到了极致。旱谷穗崭露头角,剔透如碧随风摆摇,红妆素裹的包谷顶端玉米须妖娆飘曳,一摇一曳尽显诱惑。牛儿吃草,一山望着一山好。牛群一边啃食肥美的青青草,一边觊觎着周遭的旱谷、玉米。这样的时节,是不容许任何一头牛脱离视线的。二公家“旺角”骨架高大,肚子一年四季瘪塌着,一副从未吃饱过的模样,又如同吞咽下了许多莲藕,满满的心眼,总是喜欢跑在牛群的最前面,然后趁放牛人不留神快速偷食几嘴路旁的庄稼,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潜回牛群,就算给它戴上了牛铃铛,依然掩耳盗铃,贼性不改,是重点盯梢对象。大叔家的老母牛“憨猪”走路和吃草总是落在最后,赶牛鞭子在它身上完全没用,打与不打都是一派不紧不慢半死半活的神态,前一眼瞅它还在心无旁骛的埋头啃草,距离庄稼地远着呢,然而一眨眼功夫,牛舌就卷到了玉米叶上当被厉声呵斥而止,旋即转身一步一点头离开庄稼地,眼里一副委屈且无辜的神情,堪为奥斯卡牛影后。</p> <p class="ql-block">暑假期间放牛,最怕遇到有母牛发情。周边牛群里的大牯牛总能闻讯而至,嚣张跋扈,把群里的大牛、小牛,母牛、犁牛冲撞得四散而逃。以“旺角”为代表别有用心的牛们,趁浑水摸鱼,“被迫”避让进旱谷地、玉米地,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不管不顾我色厉内荏的声嘶力竭。更有故意躲起来横竖不归群的,完全无视我无助的吆喝、哀求,甚至到了深更半夜吃饱喝足后才兀自归圈。那时,母亲、牛主人以及热心的寨邻们早已打着火把、手电筒不知转寻过多少条沟壑,多少块田地了。</p> <p class="ql-block">意难平!于是第二天快意恩仇成了第一要务。将牛群赶撵到崎岖不平乱石兀立的松山,趁那些罪魁祸首在专心吃草的当头,在暗处狠狠地射出一弹弓,如此反复,无一漏网,看着它们“嗷嗷”疼痛而又不知所以,逃无可逃又躲无可躲的无助,头天里我所有的无所适从无可奈何在这一刻得到舒缓。打平!随后,将牛群引导向青草茂盛处,朝着吃得欢快的牛群,我自言自语:旺角、愣头、花牛,我们握手言和了!</p> <p class="ql-block">寒假里放牛就惬意得多。干冬之下,茫茫四野没有一丝一粒生芽,完全不用担心牛群偷嘴。被啃食了多遍的土地对牛群来说每天的上山就是捡漏,兴趣索然。放牛成了一种形式,成了放牛人和牛群之间把一天时间消磨完的默契。这样的时节,大人们是容许我们小孩把几个牛群合并到一起放牧的。把牛群赶到大坝或小坝山垭口即万事大吉,任凭那些佛系的牛们追着冬日的太阳发呆,呆如木牛,淡定的注视着那几头血气方刚躁动不安的大犁牛、小牯子,将头脚往土里刨着,摩拳擦掌,把空荡荡的野地视为角斗场,追顶缠斗,掀起冲天牛气。也有来自不同牛群的故交,久别重逢,三五一群自成团伙,散落在偏静一隅,一些牛在侃谈叙旧,一些牛在相互吹牛。</p> <p class="ql-block">我们一<s>群</s>放牛小孩与牛群风<s>马牛</s>不相及,不相干,自顾用槲寄生果实舂制的粘胶,涂裹在枯枝上,追撵着鸟儿的落脚点布设陷阱,大多时候只能逮到几只拔毛后不够一嘴的山雀,尚在烧得半生半熟之时,便被分食得半嘴肉骨半嘴灰烬,亦欣欣然吃得如同尽享珍馐美味。如果侥幸在红果密匝的香果树上粘得一两只肥嘟嘟的冬至雀、白头翁或黑头翁,必是免不了要津津乐道、回味无穷几天光景的。</p> <p class="ql-block">当夕阳光西偏得温度渐失,不等吆喝,“哞哞”声起,牛群招朋喊友,母牛呼唤着小牛,自发聚拢、集合,朝着家,朝着水塘,不待扬鞭自奋蹄。数百头牛声势浩荡,掀起万丈尘土在晚霞光中弥漫飞扬。跟在牛群屁股后的放牛人,影影绰绰,只闻“唔哧,唔哧”吆喝声。</p> <p class="ql-block">山路上,吆喝声渐行渐远、渐隐渐弱,终是万籁俱寂。放牛人已纷纷离开老家,成为了一头、一群为生活而负重而奔波的老黄牛。机械取代了犁牛,大小牛已不再是家里的一员,也没有了各具特色的名号,它们只剩下同一个名字:牛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