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川纪事丨肿瘤

富丽怀川

肿瘤文/富丽怀川 过了年，小翠就满十六岁了。 若在平原的城市里，十六岁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正是花朵绽放的年龄，宁静的教室，盛开的鲜花、蓝天、白云、草坪，再加上父母的宠爱，生活会象蜜般的甜润。 可这一切小翠得不到，她所在的山村里的姐妹们同样也得不到。 小翠已许了人家。这是山里的规矩。山里有许许多多不成文的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女孩子要早早地许配人家。 小翠许的那户人家就在东山那边。小翠相亲时随母亲去过一次，要翻两架山才到。那男孩叫石头，比小翠大两岁。人长得很壮实，脸上长满了青春痘。 相亲那天，小翠只看了石头一眼，就再没有抬过头。等屋里没人了，娘说：“翠儿，你可愿意？” 小翠脑子里想着石头那一脸的小疙瘩，娘问的话也没听见。娘见小翠没吱声，就说：“这家的日子看样子过得殷实，石头这孩子也看过眼，咱就定下来吧！” “……” 小翠醒悟过来，但仍不知如何回答娘的话，她眼前仍晃动着石头那一脸的小疙瘩。 娘见小翠不说话，就替她做主了。午饭时娘和小翠留下了。 这又是山里的规矩，相亲的女方家若中午留在男方家吃饭，说明女方家已愿意。若女方家不愿留下吃饭，就说明这门亲事吹了。 看来男方家早有准备，媒人马媒婆刚说留下吃饭，不一会屋里的桌子上就摆满盘盘碗碗，而且大都是肥得流油的大块肉。 小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肉，就连过年家里也没有准备过这么多的肉。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她看着碗里肥得流油的肉块，只觉得一阵恶心，仿佛马上就要呕吐出来，她竭力忍受着。娘和马媒婆吃得满嘴流油，仿佛这辈子就没有吃过肉似的。 这顿饭小翠只动了几下筷子，回来的路上娘还埋怨了她一路，说她没有福气享用肥肉。 回来一连几天，小翠每想起那些肥肉块，就感到恶心。 娘以为小翠病了，用手试了她的头，又感觉不到发烧，就问：“翠儿，咋啦？” “……” 小翠仍无法回答娘的话。 “唉……” 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出去干活了。 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象流水般汩汩逝去。 石头每逢节气都要到小翠家来，每一次来都带许多东西，小翠娘和小翠爹眉里眼里都藏着笑。 石头每一次来，总在小翠那间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小屋子里磨蹭到太阳落山才肯回去。小翠爹和小翠娘虽不乐意，但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时间长了，也不知是石头脸上的青春痘消失了，还是小翠脑子里的记忆消失了，反正小翠脑子里不再闪现那些小疙瘩了。 过了年，小翠十八了。 小翠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变高了，身子也丰满了，声音也更加清脆，说话就象林中的鸟儿悦耳动听。 四月十三，是山下怀川镇一年一度的古庙会，听说还唱三天三夜的大戏。石头来叫小翠去赶会，小翠爹和小翠娘不想让小翠去，就对石头说：“你去问翠儿，看她可愿意去。”小翠的爹娘满以为小翠不去，可石头一问小翠，小翠竟鬼使神差地答应去。 没办法，俩老人只好让他们去。临走，小翠娘对小翠说：“翠儿，早去早回，可不敢在山下过夜，啊！” …… 怀川镇好热闹啊。 密不透风的人群，震耳欲聋的小商小贩叫卖声，红男绿女们鲜亮的服装，把个怀川镇烘托得比过年还要热闹。 石头在前面走，小翠在后头跟，在拥挤的人群中，石头想回头拉住小翠的手，可又没有胆量。忽然，几个留长发，穿花格子衣裳、喇叭裤的流里流气青年挤了过来，石头一回头，见小翠被人流簇拥着向后边去。小翠可怜巴巴地挥着手，可丝毫挡不住拥挤的人流，她急了，看见石头，就着急喊：“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啊！” 石头脑子里一股热血涌上来，他奋力拔开拥挤的人群，象一只猛兽，挤到小翠身边，一把抓住小翠挥着的手，使劲从人流中挤了出来。等挤出人群，石头还紧紧攥着小翠的手不放，小翠羞红着脸说：“你……你放开我吧。”石头这才如梦初醒，忙松了手。 俩人一起在怀川镇转了好一会，石头还觉得手心湿漉漉的。买了几件衣裳，又在戏台下看了会戏，已经中午，俩人在小摊上吃了饭，石头提议去看电影，小翠原来想说怕看电影回去迟了，但心里想着，嘴里终究没有说出来，不由自主地跟着石头来到了怀川镇电影院。等进去找到座位，电影已开场了好一会儿，片子是个外国片，听前边的几个年轻人讲，好象叫什么《永恒的爱情》，那电影里男的和女的亲嘴的热烈场面叫小翠和石头很不好意思，小翠吓得不敢抬头，好一会抬起头，银幕上那男的仍在亲女的，渐渐地她不再低头，见周围人都可怜巴巴地盯着银幕发呆，还听见周围几个年轻人的咂嘴声。石头紧盯着银幕，过一会又看一眼小翠，终于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小翠的手，紧紧握着，小翠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就不再动了，任石头把她的手捏得生疼，也不敢吱声。谁知石头突然间探过头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小翠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回头看看，周围人仍在聚精会神看电影，没人注意。她伸手摸一下脸颊，火辣辣发烧，再看一眼石头，石头象做了贼一般心虚，吓得不敢抬头看小翠。 等电影散场，已是半下午，怀川镇里赶会的人逐渐稀少，小翠在前面走，石头在后面跟，俩人无精打彩地往回走。 一路上，俩人想不出说啥话，彼此多看一眼，就觉得脸红。来到小翠家门口，石头说：“我不进去了。”说罢，就慌手慌脚地向东山跑走了。 这一夜，小翠没有睡好。 每想起电影院那一幕，小翠脸上还不住地发烧发烫。 日子仍旧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流水般汩汩逝去。 小翠渐渐觉得身体有些不适。这种不适早两年就有过，不过从没有现在这么强烈。有时早起她甚至会有强烈的恶心呕吐感。她的饭量也一天天地减少。 娘看在眼里，愁绪积在眉头。 夜深了，月亮挂在东山上，显得非常朦胧、温柔，小翠娘洗完了锅碗，喂了猪，堵上鸡圈、羊圈，回到了屋里。 昏暗的煤油灯下，小翠爹仍在吧嗒、吧嗒地抽烟。升腾的烟雾将他笼罩起来，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一个地道的山里男人，老实、本份，平时，难得说上一句话，一但惹恼激怒了他，他会变得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小翠娘进了屋，在床沿上坐下，刚说了声：“晚了，睡吧！”小翠爹就一烟锅“叭”地砸在小翠娘肩上，低声喝骂道：“都是你养的好闺女，快把咱人老几辈的脸丢尽了，你没听见外人说的难听话吗？” 小翠娘一楞，随之是一腔的委屈和怒火，她叫开小翠的门，劈头问道： “快说你和石头是咋回事？” “我……” “你说不说？” “我……那天，他亲我……” “别说了，不知丢人的东西。” 小翠娘抓起门后的顶门棍，不由分说向小翠打来。 …… 小翠仍每天恶心呕吐，而且肚子也渐渐隆起来。她起初以为是那天石头看电影亲她那一下所致，但想想又不象。她想起奶奶活着时，常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一个大官人家有个美貌贤惠的小姐，被后花园深水潭中的老鳖精看上了。有一天，小姐到后花园游玩，老鳖精乘机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和小姐一见钟情，临别，赠给小组一只玉佩，小姐回去戴上那只玉佩，就怀孕了。大官人发现后极为恼怒，一怒之下就把小姐沉潭了。后多亏观音娘娘搭救才免于一死，为答谢观音娘娘救命之恩，那小姐跟随观音娘娘修行，最后修成正果... 夜静时，小翠想，会不会自己也是被妖怪作法怀孕的，可想破了脑子也无法搞明白。她好后悔，后悔那天不该和石头去怀川镇，更不该去看电影。 小翠爹娘已让马媒婆去石头家了，让石头家拿两千块钱，赶快来迎亲。 傍黑的时候，马媒婆回来了。 娘赶忙迎上去问: “她大婶，回来了？” “嗯！” “石头家咋说？” “唉，老刘家不愿意，石头那小子还说，他只在怀川镇看电影时亲过小翠一次，并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他说小翠怀的不是他的孩子。老刘家说了，给你家的那些东西也不要了，只当扔水里了。让你们……另选高门吧!” “她马大婶，你……他……” “就这样吧，我走了。” 马媒婆说完就走了。小翠爹一肚子火气憋不住，恰巧这时小翠过来，他掂起门后的棍子冲过去，没等小翠明白怎么回事，没头没脑就打起来，直到那根棍子打折，方才住手。 村子里流言四起，那飞来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将小翠淹死。 “真没想到，平时没言四语的，却原来是个假正经……” “可不是，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真不得了！” “现在的电影电视，都把人给教坏了，下了一趟山，就鼓了肚，真把咱山里人的脸给丢尽了。” “闺女大了，可得看紧点，再不敢出这丢人败姓的事。” 小翠从街上走过，遭到的是纷纷的白眼和唾沫星子，有的甚至指鸡骂狗，含沙射影。 小翠好伤心。 她觉得这世界好不公平，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何老天爷单单和她过不去，她的命好苦。 爹娘的打骂她忍了，乡邻的白眼唾骂她忍了，唯独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石头。她觉得石头太绝情。她想，石头怎能退婚呢？天地良心，她可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 白天她只有拼死力气干活，她想这样也可能把肚子里那个不明不白的东西累掉。 这天，天热得没有一丝风，树叶一动也不动，田里已很少有人干活。小翠却仍在烈日下的玉米地里锄草，蒸腾的热浪很快使她晕旋起来，她仿佛进入了奶奶给她讲过的仙境，那里的人们没有嘲笑唾骂她，一群美丽的仙女在向她招手，欢迎她加入仙女的行列，她好象也插上了翅膀，向仙女们飞去。她眼前一阵发黑，昏倒在地…… 等把她拉到怀川镇卫生院，她仍没有醒过来。医生仔细地检查了，对小翠爹说：“根据检查，不象是怀孕，可能是肿瘤，你们赶快去县医院吧，咱这里条件太差，动不了这个手术!” 等拉到县医院，医生说：“太晚了，你们为什么没早点拉来呢?” 小翠娘一听，爬在小翠身上，抚摸着小翠满身的伤痕，边哭边骂小翠爹说：“那是你爹做的好事啊，把我闺女耽误了啊…… 小翠的坟就埋在往东山去的山坡上，村里人每天都能看见。夜幕降临，小翠娘时常会去坟头哭小翠。每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些从前诽谤过和没有诽谤过小翠的山民们心灵深处都会产生一种震颤，他们深感对不起小翠。尽管小翠是个极其平凡的女孩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小翠的坟头上已长出了茂密的青草，一只雪白的小山羊在小翠的坟头上啃青草，几个放羊的孩子正在做“过家家”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