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渺孤鸿影

仙华樵客诗书画缘

缥渺孤鸿影（小说片断） 陈星 第一章 将近半夜的时光了，校园里一片静悄的。从大清早起整个天空就布满了雨云，那天没风，天气不热，可是闷，遇到灰色的阴天，要是乌云挂在乡野的上空，久久不动，看样子会下雨。我捧着头，脑子胀得像要炸开来。刚才在委员会上那舌箭唇枪，暴风骤雨般的交锋还在眼前，使我久久不能解平静下来。问题是由吴鸿能不能继续留在我们兵团里引起的。说实话，鸿是我的邻居、同学，又是我童年时代就开始的知交，把她从我们兵团里赶出去的这个决定，我这个当头头的从感情上…，唉，实在是难以接受，可是谁叫她的父亲要自杀呢？ 鸿的父亲是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医师，任外科主任，技术高明，据说从前在外国留过学，有一副洋博士的派头，皮肤又白又细，头发锃光，每天早上要喝一瓶牛奶，喜欢吃面包和蛋糕。往往很晚到家，走到门廊，就嚷嚷得邻居们都听见：“疲倦，疲倦，真是太疲倦了。”对于他不说吃力而说疲倦的腔调，我真是有些听不惯。但是有一件事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那天半夜，隔壁的老太婆病了，胆结石发作，痛得在床前地板上打滚，要命的尖锐的哎呦声把邻居们全惊动了，鸿的父亲也爬了起来，想不到平时衣冠楚楚的他竟会不由分说地背起又重又黑的老太婆到医院里去，第二天主刀给地动了手术，取出了几颗大大的结石。病愈后，老太婆感激的很，逢人就垮赞。我呢，也从心底里敬佩他。谁知他竟会是走上了那条不归路，唉，惨酷的人生呀！ 四.二六事件中有几千工人和学生包围了县委，有许多人冲了进来。在众怒难犯的情况下，县委书记韦韬和几个干部出来接见代表，由于双方分歧太大，韦韬当时挨了几下拳脚当时我也在场，看到这些父母官这般狼狈不堪的样情景，回想他们平时那种八面威风的样子，心里倒觉得痛快。我有意为难他，便上前去说：“请背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第某页第某段！不准翻书！”韦韬呆楞半天，想不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请求革命群众、红卫兵小将们准许他翻开语录本学习。小将们小声商议了一下，同意了，只听他大声读道：“人的正确思想是出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说着翻过另一页，赶紧声明:“还有一个吗字。”话音未落，有人气愤地喝道：“不许你篡改歪曲最髙指示！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大家一下乱了，只见许多人挤上去你一拳我一脚的，经不住几下，他就口鼻流血，倒在地上了，哼哼唧唧的呻吟着…。谁知第二天大街小巷就贴满了县委所谓的《通告》和另一派组织的《就四.二六事件真相告全县人民书》，内容无非是说一小撮暴徒怎样违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六条，丧心病狂地殴打县委书记，造共产党的反。下面还附有一证明书，说韦韬什么两根肋骨骨折，面颊青肿，小便出血等等，好象说得生命垂危的样子。最使我吃惊的是几个会诊医师的名单上竟然标着鸿的父亲的名字，而且还排在第一位。然后两派互斗，各派代表上省城，上北京控告。不久形势就急转直下，韦韬已被中央首长宣布坏人、三反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天天胸前挂了牌游街批斗。那几个保过他的人当然也首当其冲，鸿的父亲也不例外，他被挂上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在本单位批斗，打扫厕所。他本来是个书生意气十足的人，平日里矜持庄重，好要面子，这样的凌辱，他怎么受得下去，于是在即将召开全县批斗大会的前一天晚上，他割断了股动脉自杀了，用的是刮胡子的刀片。 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写大批判文章，忽然有一滴鲜红的东西溅到了我雪白的稿纸上。“血！”我惊叫一声，还没明白这血是从哪儿来的，那时血已经滴滴嗒嗒，接着从楼板缝中倾注而下，好象是从一个大茶壶里斟出来的模样。原来那时县城还极少有洋房屋，吴鸿和我家住在一幢两层的民国时期中西合璧的老房子里，比较其他老房子，这屋的特点是房间宽敝，窗户髙大，玻璃窗，在当年已经算很不错的了，只是楼板是是镶拼的木楼板。吳鸿家住楼上，我家住在楼下。当时我接着听到楼上扑通一声，好像有一个人或凳子翻倒的模样。我大吃一惊，心里扑扑乱跳。我一个箭步步腾腾腾地飞也似冲上楼去。，猛一推门，门紧闭着，里面透出灯光。“快来人哪！”我大叫起来，一边猛烈撞门，门推倒了，只见鸿的父亲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躺在血泊之中，身上只穿一件背心，一条短裤，脸色惨白，无一絲血色，看出已经死了…。 听我母亲说，我小时候出麻疹，身上的红斑点已经隐没了，母亲还以为我的麻疹消褪，没什么要紧了。连日疲劳，就和衣睡着了。晚上九点钟光景，鸿的亲父从医院里回家，顺便来瞧瞧我，一看我鼻翼翕动，牙关紧咬的样子，说声不好，急忙叫醒母亲，说这小鬼恐怕並发肺炎了，得赶快送医院。说着抱起我就走。说实话，我这条命已经滚到棺材边了，幸亏是他把我的命捡了回来。可是谁想引他会在大是大非，方向路线问题上站错了队呢？ 我已经陷入了沉思冥想之中了。突然间一个惊天动地的闷雷直从头顶上砸下来似的，刹那间，学校里所有的电灯都全部熄灭了，只听见爆豆似的雨点沙啦啦地打在屋瓦上，夹着叫人寒毛直竖的呼啸的狂风。我站起身，想去找一支洋蜡烛来点上。这些天，常常停电，我记得那墙角落里的柜子里好像有几支洋蜡烛的。然而这时候，雨已经越下越大，屋子里已经有些个地方漏水了。我打开木抽屉，摸索接半天，没找到，我心慌意乱。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一道闪电照亮了夜空，把屋内的每个角落，每个玻璃窗都照得雪亮。我看到了有一张紧贴在玻璃窗上的熟悉的脸和一道道交叉纵横的水流。但究竟是谁看不清楚，但我的第六感官认定是吴鸿。虽然年深岁久，我也永远忘不了那紧贴在玻璃窗上的一双悲哀的满是祈求的大眼睛。闪电持续了两三秒钟，消失了。我急忙跑过去打开门，站在屋檐下，问：“哪个？是吴鸿吗？”那人并不回答，忽然捂住了脸痛哭起来，原来真是她！我走向前去，望着她，柔声问道：“刚才的会，你都知道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望着她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盈盈泪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实在是也不忍心说。我百感交集，仿佛有两股潮水在我的胸中撞击搏斗，一股退下，一股又湧了上来，反复交替拉锯，往返不息。怎么办好呢？我的嘴唇囁嚅着，从感情上说来，我是多么巴望她能留在我们的队伍里，与我们并肩战斗啊！她是我的邻居，青梅竹马，是我孩提时代的玩伴和知交。然而既然我做了我们这个兵团的头头，怎么能不对这个集体负责呢？然而目前兵团正处在四面夹攻之中，大有风雨飘摇，四面楚歌之意。特别是鸿竟成了众矢之的。前几天，联革总部不是攻击我们藏污纳垢，招降纳叛么？时下，保皇派的名声突在是太臭了，众口铄金，戴上这一顶帽子谁吃得消。我们的八一八兵团是为了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第一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百万红卫兵而成立的，为了顾全大局，不致动摇军心，也只得丢卒保车了。我的心里虽然这样想，却说不出口，上下牙齿只是的咯咯咯地打架。“东哥”，我名叫冯卫东，鸿从小就叫我东哥。鸿用了颤抖的嗓音热切地说：“不要让我离开兵团吧！你不记得了，难道我不是最早一批参加组织的吗？刻蜡纸，撒传单，抄大字报，哪一样我都不落后，东哥，只要你答应，叫我干啥都行，那怕是水里火里，我也去！东哥你相信我，我一定和那个反动的…”她说不下去了，呜咽着，抽抽噎噎地说：“我…我一定和他划清界线，就当没有这样一个爸爸。”她了好大劲，才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一字一句的，好像铁铸的一般。 我懂得她的心，我知道她的话都是一字一泪，一句一血，和着泪血从心肝里掏出来的。我起初感到愕然，继而也感动了，鼻子一酸，眼眶里也迸出泪来。但是我不能够，我咬着牙，在黑暗中踌躇着。“东哥，你说话呀，你答应我！你怎么不说话呀？”鸿似乎已经忘了女的羞怯和矜持，双手使劲摇晃着我的胳膊，热乎乎的少女特有芬馥气息直喷到我的脸上来，我神驰魂飞，几乎不能自持，我只得闭上眼晴，仰过头去，强忍住汨水，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作主的…鸿…！”我的话在我自己听来也是那样的不自然。 “啊！…”她的嘴迸出一声绝望的惨叫，仿佛她的心房爆裂了那样，她猛地摔开了我，冒着瓢泼的大雨向外踢踢跶跶地跑去。把积水水溅得老高。“鸿，站住！鸿，你听我说。”我大声嚷叫着，鸿却连也不回过来。我于是也拔脚向她追去。盖头盖脑的雨珠打在我的头上，刷刷地流进眼里，打得我眼晴也睁不开。校园里黑幽幽的，冬青树的树枝拖到地上，在风雨中摇曳着，隆隆的雷声不住地在我们的头顶回旋，有一块瓦被风刮了下来，发出很大的响声。我们的学校没在一座很古老的寺庙里，大殿被改造成了大会堂，四周的围廊则做了办公室和教室。在大殿的屋檐下我追上了鸿，她站住了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气咻咻地望着，我从她那深邃的眼光里看的是无穷无尽的怨恨。 “鸿，你听我说，不要走，只听一句…！”“有什么可说的？”她冷冷地说。，“啊，你听我一句话，这几天你先不要露面，先躲过这一阵风再说。鸿，我是为你好，过几天我一定给你想办法，鸿，你相信我吧！”我哀求着，几乎要哭出声来，心里难过的要命，“听说他们还要来抓你！”鸿的眼睛里仿佛要冒出大火来，她恶狠狠的，用了决绝的声调说：“好！我总算认得你了！…”我向前扯着她的手臂，她摔开了，一声不响地向雨中走去。“鸿…”一个炸雷淹没了我的喊声，我已经预惑到我已经永远的无可挽回地失去她了。 附言：上世纪八十年代风行伤痕文学，吾不自量力，也试着写一篇，因种种原因未能继续。现在事过境迁，也就罢了。原写作提纲如下：1.雨中沉思2.回忆刚才激烈争辩的一幕，写其父之惨死。3.吴鸿的恳求及决裂。4.回忆初次相识。5.回忆共同组成战斗队及去北京串联经过。6.分到加入两个组织。7.早晨游行，开始静坐示威。8.武斗开始，我被俘，由吴鸿监守。9.绑入总部大楼，大火焚烧。呼救。10.回忆解救的情景。着火了，于危难中，唱救我，解开了绳子。7.我抱着鸿跳了楼，我被自己人打昏，鸿到省城训练。11.鸿逃到省城，又从省城回县城。一路上散分传单被抓抓，我放了她。12.围攻开始，我与众人的争论，决定坚守。13.围攻时，鸿冲锋时被打死。14.其母来解救时受伤。15.我被游斗，陪毙，判刑。16、十年之后,我回来了，到坟上祭掉，与其母相遇。17.在墓前其母狠心打我。18.鸿母思女发疯，自杀，被我解救。19.我做生意发了财，娶了鸿的哑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