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墨迹

虫甬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江山墨迹</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陈崇勇</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br> 在江山的每一处老宅,都是书法艺术的聚集地,可以很容易看到不同时期各种历史人物的书法作品。只是我对那些端着架子书写的对联、牌匾等,心理上有点敬而远之,往往仰望一番之后便罢了。而对另一些生活气息浓厚、接地气的书法遗迹、墨迹则会驻足细看。透过它们看人,管窥时代背景、文化氛围等,也容易形成一些生动而有趣的一孔之见。<br><br>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来到江山市清漾村毛氏祠堂时,恰逢一阵猛雨,将盛夏的酷热浇得清凉一些。我从右侧的边门进入祠堂,径直来到大堂,只见右侧墙上有一幅描绘“毛衷——毛氏秘诀”故事的壁画,讲的是明万历年间,贺州毛氏后裔赐进士任四川布政使司参政的毛章彦,要纂修贺州《毛氏族谱》,两次途经祖籍江山县清漾村时,想查看一下族谱,用以续谱。然而,清漾族人却并不相信他与清漾有同宗关系。情急之下的毛章彦高声朗诵起祖宗毛衷的《思乡》诗:“几年宦迹浪江湖,到此功名心已无。独上高楼翘首望,江郎山下白云孤。”清漾族人听后冰释前嫌……此后,这段“毛氏秘诀”成为迁徙在外的毛家宗亲教育后代必背的诗句。</span></div></h3> 彩绘画面的右下角是一幅描边的行草《思乡》诗,整体看是一幅较传统的书法作品,但没有落款,有些细节还是值得品读一下:如,诗的首行头字“几”很险,左高右低,已严重失衡,好在“年”字的上部嵌入,二者合为一体;底部的“湖”字写得潇洒,紧挨着的“无”字也写得很有特色,特别是尾部笔画的放纵与“湖”字开头的长点,成呼应之势。末行的“郎”字的右竖与“山”字的中竖合二为一,而且呈弯曲之态,仿佛撑杆跳的运动员形象。最后一句结束的“云孤”二字,“云”的末画确如行云流水一般;而“孤”字的右部三画,首画与“子”连为一体,中间一点短小精干,右边一画拉长回抱,并稳稳地撑住,与远处的江郎山有几分形似……<br><br><div>  这幅描边字迹的原作是出自哪位书法家之手,还是画工自己随手创作的呢?我很想知道。回来后曾打电话向衢州文化学者周新华先生咨询,他说不知道,可能是画工自己写的。看来这位画工可能也是一位无名的民间书法好手。<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二</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div> 出了毛氏祠堂的侧门,沿卵石铺成的道路步行不久,就来到毛泽东陈列馆,馆内的展品虽多,但我参观的重点仍是书法墨迹。<div><br> 记忆中最早接触毛泽东的书法作品是在近四十年前,当时我开始学写毛笔字,买了一本简装版、小三十二开本的《书法字典》,里面就刊登有毛泽东的书法。虽然版面很小,但掩盖不住的大气磅礴,显得与众不同。到了二十多年前,有了电脑、网络,可以看到更多的毛泽东不同时期、不同书法体、不同场合书写的墨迹,感触颇深。而今天站在毛泽东的仿真书法墨迹前,依然会被其气势所震撼。<br><br> 在20世纪前半叶成长起来的政治人物,因为从小临习字帖,掌握了一定的毛笔书写技术;再经过长大成年后大量实用毛笔书写的练习,长期的磨合,形成了与自己的手腕、关节、指头等的生理特点相适应的笔画、字势;然后再在不断的书写过程中融入自己对书法的审美、观念,水到渠成地形成属于个人独特的书法面目。这是集实用、美观、捷性为一体的风格。再加上身处民国那样的刚刚摆脱皇权桎梏、追求个性解放的社会大环境中,所以每个人的书法面目各异,因而“书为心画”,也就“字如其人”。</div><div><br> 显然毛泽东对书法艺术的追求,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在繁忙的政务之余,还对书法下了苦功。解放后的20多年间,其所存拓本及影本碑帖有600多种。“二王”帖及孙过庭、怀素的草书帖,更是时常披阅。1958年10月16日,毛泽东写信给秘书田家英:“请将已存各种草书字帖清出给我,包括若干拓本(王羲之等),于右任千字文及草诀歌。此外,请向故宫博物馆负责人(是否郑振铎?)一询,可否借阅那里的各种草书手迹若干,如可,应开单据,以便按件清还。”……<br><br></div><div> 可以肯定,无论是毛泽东的书法还是诗词都比同时代的政治人物要高出一筹,而且更具有王者气象。已经在其波澜壮阔、经天纬地的政治生命之外,形成了一个相伴相生、精彩纷呈的文化艺术生命形象,供后人瞻仰。<br><br></div> 前一段时间有一位朋友在朋友圈中回复,说我的字“自成一体。既有毛体的洒脱豪放又有陈式的严谨规范。”我没有练过毛体,他这么说的根据何在?站在这真正的毛体面前,我陷入了沉思。(这段可能要删掉)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三</b><br><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风雨之中,我们来到毛氏祖宅大门前,看到悬挂的牌匾是由胡适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题写的“清漾祖宅”时,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在破四旧的那段特殊历史时期,这块匾额会经历劫难吗?因为历史的原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对胡适这位在中国新文化运动中起到重大作用的人物,知之甚少。他题的匾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br></h3> 不远处是毛子水故居,这位出生于1893年的清漾毛氏56世孙,在北大学习时,就深受原北大校长蔡元培及恩师胡适赏识,担任过北京大学、西南联大、台湾大学教授及北大图书馆馆长,是近代著名的国学大师。在他的故居里我看到一张写在便笺大小的纸上,胡适赠送给毛子水的题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字体的风格和匾额上一样,儒雅、含蓄、隽永,有学者风范。此时,女导游声情并茂地朗诵了悬挂在墙上,毛子水为胡适先生所撰的墓志铭:这是胡适先生(民国前二十一——民国五十一)的墓。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生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师生情谊,可以想见一斑。女导游又为我们讲解了一张拍摄于1950年,毛子水和蒋介石、胡适等人合影的照片,只见她的左手手掌张开,食指和小指准确地点到了蒋介石和毛子水在照片中的位置。我靠近看了一下,一共二十多人合影,胡适站在蒋介石左边第一位,毛子水在右边第三位。 在通往左侧房门上的一块横梁木板后有斑驳、残缺的四字墨迹,可看清的三个字是“永□吉劭”?残缺的那个是什么字?我问一旁坐着看门的青年。他说不知道,可问一下导游。一会女导游出来了,我又问残缺的是什么字?她也不知道。一旁的游客说是“经”字。“永经吉劭”?什么意思,我心存疑。(回来后查了资料,原来是“永绥吉劭”四字,指的是永远安定、吉祥美好之意) 女导游还说,2007年,毛子水先生的故乡亲属赴台湾凭吊先生音容时,向台湾国民党领导人谈及先生故乡清漾正在筹建毛子水先生纪念馆事宜。连战、马英九、王金平等都题写了馆名,现装裱在同一个镜框里,悬挂在墙上。馆中还有吴伯雄及蒋介石之孙蒋孝严为毛子水先生的题字(包括故居中存放的好些毛子水的墨迹,大多是楷书,他的字中规中矩,和民国时期文人学者的墨迹没有太多区别,也算不上特别精彩)。他们的书法墨迹,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工工整整,遵守传统。这大概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在台湾,对中华文脉的传承情况相对还是比较好的。反观大陆,在20世纪的中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损毁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好在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情况有了较大的改观,对中华文化的传承、复兴也已经上了轨道。可以说,两岸同胞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是达成共识的重要基础。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四</b></div><br> 匆匆穿行于廿八都古街上,我们在一座气派的老宅前停下,青砖砌成的大门上方门楣的位置刷了一层白灰,用红漆写着的“一心为公”四个大字,很拙稚,因边框的限制,稍显局促。大青条石砌成的门框边,左右各刷有一块宽约40公分、高约3米的白灰,上面用美术体写着一副对联,左边只能看清最顶的一个“放”字,右边则可推测出“鼓足”两个字(后来查资料得知是:“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五八年“大跃进”时期的对联,很有时代特色),下面部分一半被后来刷的一层宽约20公分高约1.5米的白灰遮挡。白灰上有行楷“共产主义早实□”“永远学习老三□”的对联,上下联的最末一个字都残缺,但可以推测出是“现”和“篇”字。这副对联和门楣上的字出自同一人之手。<br> 这座廿八都的姜秉镛旧宅,建于清同治年间,现为“方言姓氏名人馆”,上世纪五十年代曾是五丰队大食堂,门庭内照墙左边仍残留着壁画:一侧为一个小伙子捧着大碗吃饭,另一侧是小伙子高举锄头劳动!右边的墙上则保留了残存的农民“赛诗场”。 “赛诗场”墙面的左边残缺严重,只留有“诗场”两个碗口粗的大字,缺了一个“赛”字。在“诗场”二字的右下方,有一首较完整的顺口溜:<br> 廿八变样真正好,高山荒地变样了;<br> 往上一看茶油宝,往前一看水库好;<br> 往左一看桑树枣,往右一看果园好;<br> 周围都是花果园,今后生活更加甜;<br>  全党全民造幸福,幸福生活万年长。<br>  落款:五丰三校学员饶友芝题。<br>  这首顺口溜的文辞一般,熟练地运用了当时流行诗歌运动的口号。而书法的笔墨技法娴熟,字形秀美,显然是队里的一位“秀才”所题。<br> 我用余光一瞥,发现在右下方不起眼处还有一片墨迹。于是吱呀一声,推开大门,在门后的墙角处,藏着一首标题为《歌颂公社化》的顺口溜:<br> 自从盘古到如今,(出)现(见)领唱声。<br> 毛主席领导真是好,处处都把卫生搞。<br> 能积肥,身体好,公共厕所造起了,<br>  消威(灭)痨病靠得牢,身体健康一起事业搞好。<br>  落款:五丰三队林秀琴写。<br>  这首顺口溜,文字并不通顺,还有错字。毛笔字也写得生涩、拙稚,对汉字的字形、结体,包括毛笔的使用都不很熟练,但有的字很拙很有趣味。如“从”字,左“人”似乎踩在右“人”的背上;“盘”字的右上方,似乎跪着一个篆书的小“人”;“古”字上方的“十”横长竖短,如十字架般站立,但又不与下方的“口”粘连……等等,都和常规的写法不同。推测这可能出自一位识字不多,练习毛笔书写不久的女子之手,想来应该也是一位女汉子吧。<br> 这两人的毛笔字,一位排在显眼处,书写的状态娴熟而自信;另一位躲在角落,书写的状态迟疑,而且还有笔墨洇滞、涂改、错字的痕迹。虽然那是个疯狂的年代,人们天不怕,地不怕,但在题诗写字这件事上还是有自知之明的。<br><br><div>  因为有文字、墨迹,以及宣传画等场景的烘托,我对那场发生在我出生前十年的文化运动,有了十分具体的感受。而这些墨迹本身,更让我联想起,自从明末清初的书家傅山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率直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的书法观点,扛起了反对当时流行的赵(孟頫)、董(其昌)软媚书风的大旗,将因种种机缘留传下来的“穷乡儿女造像”,重新诠释为“细细丁补,风流转折,不衫不履,似更妩媚”。清末民国时的康有为所言:“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延续了这种说法,并大力提倡碑学,冲破在科举制度下盛行的“馆阁体”束缚,形成蔚为大观的碑学传统,影响至今。<br></div> 300多年后的今天,在这江南水乡的深僻处,我们能够在一面残损的墙面上,看到这样“拙”“巧”对比鲜明的墨迹,让人感到意外,又有几分惊喜。通过墙上诗歌的文字和墨迹,可以解读出许多有意思的内涵。而我只是匆匆一瞥,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了一些浮光掠影的感受。不知道江山本地的作家有没有人对此感兴趣,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div><br>  江山一晃,魅影重重。能够看到这么多精彩的笔墨遗迹,也算是不虚此行了。<br></div> (拙作的标题原本是《笔墨江山》,是想借“笔墨”之微,来续谈顾炎武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事。“天下”即中华文化,一介匹夫,能如何努力?文章太大,且敏感,写着、写着,忽然萎了!也罢,还是暂且先写一篇小文交差吧。) (文章初稿完成,写一个怎样的“江山墨迹”书法标题呢?我想到了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希望能够以此基础,象形一下。废了好些纸,不成!遂罢。拣两副一横一竖的字,放在文章的开头和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