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也就是地面"露凝而白"的时候，预示着天气由凉变冷了。我抬头看看店前这棵梧桐树，它原本青翠繁茂的叶子早已被深秋打磨成土黄色，并稀稀疏疏地向下飘落着。我内心不由一悸。我和这棵梧桐相伴了整整一个夏季，心安理得享受着它的恩泽，白白占用它洒下的绿荫，躲避一个又一个的酷暑。我却忽视了它的存在，忽视了有关它生命的点点变化。直接犯了世俗中一大通病，那就是越是亲近的越容易被忽视。可一旦把它移除，行致疲惫出，眼前一片空白时，才知道一棵树的重要。它能挡风遮雨，固土防沙，净化空气，美好环境，还能给我们带来物质以外的一种诗意。</p><p class="ql-block"> 一棵树就是时光变换中的一种坐标，是气温上下波动的测量仪，又像命运行程中一场注定，不着一字的暗示和招引。让我看到，扎根于土和虚浮于地不同的两种结局。那种踏实所具备的平稳气质，彰显了一种形而上的“样板”模式。与树相遇，相守是大自然间的一个必然。但是为了便于确认，人类强加给每棵树一个很世俗的名字。这些树名，对于树是不公平的。而对于我们，这样做很容易分辨出一棵树的高低贵贱，好加以区别对待。人类喜欢划分阶层，在不同阶层里找到利于自己的认同感。可树依旧是树。除了这种强权冠以的名号外，我们能改变它们什么呢？让我不免想到“代人杀树”的广告。这则“代人杀树”的广告几乎写满了每个村庄。红色的大字体血淋淋透着恐怖和残忍，犹如黑社会收人钱财替人行凶一样的无情可恶。他们首先把绳扣套在树的坚硬树枝上，又在树身上部缠上几圈，随后把绳子另一头拴在另一棵树上，好像怕树挣扎怕树逃跑似的。紧接着杀树开始。油锯在树身上狠狠撕开一个口子，尖锐的锯齿发疯般向深处啃噬，声音刺耳，木屑喷散。十来分钟就完成了对一棵树的杀戮。整个一过程没有怜悯没有疼惜，只有喜悦。对树一生最终的评价就是“能卖个好价钱”。</p><p class="ql-block"> 我亲眼目睹了这一砍伐现场，充当了一个无聊的看客。仅仅私下嘀咕了一句，又一棵树倒了。我宁可说这棵树“倒了”，也不肯说这棵树“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下的树算不上死亡，只要有根，来年春天，照样发出新绿。唯有那些站着枯萎的树木才可称得上死亡，徒具形骸，已没有能力抬高生命的河流在空中拍打舞蹈。面对这棵倒下的树，我想，人有灵魂，树有灵魂吗？如果有，它清亮的灵魂依旧站在原地合着透明的鸟鸣，飘逸出一段美梦。只要空气不散，还有呼吸，就没有灭绝。</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们能改变的仅是一棵树的站姿，即使将它解体再拼接成其他形状，也无法剔除年轮的记忆。树是有记忆的。拿过一截木墩，好比从历史的某个部分抽去的一个“切片”，它记忆的纹理在一年年的旋转中包含了一层层深厚的内容，见证了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岁月流变。了解一棵树，真切感受它的沧桑和静默，才能懂得它固守一方水土的终极涵义。尘世不过如此。风卷落叶，大不了冬眠一次。一棵树的真正风采不在其外表而在其耿直、坚韧、储存丰富的内心。这些树依旧站在那里，不离不弃，不言不语，不卑不亢，像朋友，像邻居，像亲人。我从它们身旁经过，则像一个过客。在山一程水一程里都有它们相伴的身影，在举案跃入文字行间都有与它们相悦的亲密。择树而居，傍水建房，给鸟留一个欢乐窝，给自己建一个清新的家，不枯不燥，心田湿润，如树，自信，独立，担当，点开那个季节都能入画。</p><p class="ql-block"> 一棵树在眼前，我敬之；一棵树在远方，我恭之。在我老家至今还流传着除夕夜抱椿树的风俗。抱椿树的一般是小孩子，边抱树边念叨“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了做材料，俺长长了穿衣裳。”反复的念叨，把长高的祈愿，美好的梦想寄托在一颗参天的树上。树，不再是单纯的树，它是一种吉祥的象征，是精神的图腾。它庇护、装扮着我们的家园。有树的家园才有生机。无树的家园显得苍白，单调，不旺相。不止一次听长辈们说，树能救人，它的叶、花、果，甚至树皮都能填饱肚腹渡过饥荒。树还能指引方向，在树上做个记号，即使走再远的路，也能找到归家的路。有经验的跋涉者可以从树身的前后辨别阴阳，找到方向，从而迷途知返，不会流离失所。</p><p class="ql-block"> 所谓的“山青水秀”如果离了树，有山也不青，有水也无秀。初看鹅黄，后看淡绿，不出两月，满大地绿涛翻涌，恣意汪洋，旧貌换新颜。试想，如无这绿，万里江山寡而无味，意境浅薄，层次模糊。有树才有景。有绿才平和。绿的清肺养眼，不急不躁，使疲惫的身躯得到绿色的休憩。哪怕是进入寒冬腊月，一棵树也是尽展一派风光。从疏密有序的硬朗里看朝阳升起，到天空铁青看月挂梢头，整个沉寂的旷野，因树的存在，依然保持一种淡墨轻泼，闲云散荡，一树握苍茫的写意美。无需烟雨笼罩，抽去繁华盛章，雪落万籁寂静时，一树为一地打上了一气节，简洁、纯净、朴素，让我们视线有参照，行走有依靠，温暖有拥抱，让我们深深感触到，坚韧的风骨一旦绽放，冰冷的光阴自有慈悲的芬芳。</p><p class="ql-block"> 为了看透这一场风景，一棵树赌上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上千年的命，不走，不舍弃，不给你说，你去悟。你若悟，眼前一片树，内心一片安静。你若懂，时光再好，不如活的好，像一棵树，即使没人关注，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命。</p><p class="ql-block"> 此时，秋夜似水，凉且孤寒。在这无边的寂静里，我又想到店前的那颗梧桐树。眼见它青春枯萎，衰叶落地，仍淡定、安宁、从容，白天不悲咽，晚上不怒号，昂着冠盖如伞的树头，宛如苍凉中累积沉淀而成的珊瑚，即使天寒地瘦，岁月冷多暖少，也自有驱而不散的气节，永远不会低到浮世的尘埃里。（图：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