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是怎样炼成的(61)

文赢香

<p class="ql-block">人有命运吗?当然有,生命本身就是命之所在。而所有的际遇都是运之表现。可以改变吗?我以为不可以。能够改变的只是生活。比如你走哪一条路可能遇到鲜花,哪一条路可能遇到陷阱,冥冥之中让你选定的那个主宰才是命运。你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千思万虑之后还是它,然后一路走下来,或是再回头,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那便是命运的安排。所以命运不是拿来改变,而是应该接受的。父亲母亲从相知相识到相爱相守直至“钻石婚”,漫长岁月里经历的所有,是他们的命运。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成就了一个大家,成就了一个我可以用八年时间来记录的理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10</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连续几次骨痛,母亲再也不能一天到晚地忙忙碌碌,久站久坐都受不了。虽然每天依然早起,但上床的时间也早了很多。</p><p class="ql-block">下午两三点,吃完晚饭,收拾完毕,就和父亲各自洗漱。母亲一直不用卫生间,怕瓷砖地面打滑,轻便的塑胶脚盆也怕坐翻,习惯用自己的嫁妆,一个买自过去的张场(现伍家岗)的笨重的木脚盆,放在温室屋洗。一大早烧开水就备好一两热水瓶到脚盆边上。父亲爱抹澡,说是“一抹当三洗”。小时听到这话,觉得好没道理,自忖三抹当一洗倒还差不多,会不会是口误?后来不记得在哪听闻,大意是抹澡相当于做背部按摩,比洗澡更有益健康。不知道是不是同理。</p><p class="ql-block">随后,母亲洗衣服,父亲协助开洗衣机甩干再晾上,五六点便双双上床,有时甚至更早。父亲喜欢开着灯,靠在床架上看电视打瞌睡,到约九十点间关机睡觉。母亲则由于身体原因,说硬要睡斗(躺下)才舒服,看手机、打视频,是近些年必须的睡前节目。然后蒙头先睡。我曾多次批评母亲蒙头习惯不好,母亲也从不解释。在自己有了切身体会之后,才意识到那是母亲无声化解与父亲需求矛盾的无奈之举。</p><p class="ql-block">父亲第一次特别的异常,也发生在夜里。上床前解手不小心弄湿了裤子,后来又把自己的衣服裤子和床单被子等东西,乱七八糟地打着结连在一起倒腾。把母亲吓哭了,慌忙去找大妹妹,忧心忡忡地发问:“他哪门就恁过了喋?”大妹妹过来:“爷~,n那哪门把两只腿杆子都穿的(在)一边裤腿了喋?”父亲不好意思地笑道:“难怪就恁恪(勒)人呢”。照顾父亲睡下后,一定要母亲到旁边床上去睡。母亲说不行的,父亲醒来会摸的。丝毫不作考虑地依然傍床沿和父亲一头睡下,也不知道自己的话过于简洁,词不达意。过后大妹妹和我说,父母有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们做小人的也不便多说,更不好干涉。我不想听之任之,怕母亲撑不住,又去劝母亲,母亲还是同样的话,不过多说了半句:摸不到就起来找的。所以我比大妹妹明白了母亲的话。</p><p class="ql-block">父亲向来就有发“梦田”(做梦的肢体语言表现)的毛病,有时咕咕哝哝,有时大喊大叫,有时乱蹬乱打。最厉害的一次,把自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以后就再也不睡床外边。后来又一次,就一脚把母亲踹到了地上,还有一次一拳打在了母亲的肋骨处,母亲说痛了好些天。但他们一辈子双双睡着结婚时爷爷亲手做给他们的新人床,虽然又老旧又窄小,虽然房间长期并排铺着两张床,母亲宁愿冒着再次被脚踢被拳打的风险,也不分床睡,</p><p class="ql-block">小时我就知道,父亲很紧张母亲不见,只要听我们说找母亲不见,就立刻到处去找,夜里自然也不例外。我出嫁后回娘家,大多是先找到父亲,母亲不是藏在桔园里面摘茶叶,就是不知道去哪里捡谷了,找几下说找不到,父亲也是立刻自己去找,从不要求我们再找找,每次都一定会把母亲找回来。上床后一定要说一阵子话才睡,连起夜都要说会话,从不担心影响睡眠。我都很怕和他们睡一个房间。</p><p class="ql-block">以后,父亲犯糊涂时有发生,衣服反穿,裤带乱系,需要母亲更多的照顾。后把换下的衣服又穿上,把母亲拿给他的干净衣服拿出来洗。我也见过父亲凉衣服倒着或乱穿在衣架上。</p><p class="ql-block">2022年8月14日上午,接小弟电话,说父亲早上和他视频,好久都认不出来他了。我赶紧打视频回去,母亲和往常一样,接通就把手机递给父亲。父亲一见我,满脸笑容地叫道:“定香啊”。“是我呢爷爷,n那们七早饭没?”“七打”,“吃怂过喋?”“七的包面、饺子”。这一问一答都挺正常的,心里刚觉轻松,就被父亲接下的话语打击没了。大弟弟大弟妹和小弟弟都在当天赶回去看望父亲,相处的两天里观察下来,父亲一切正常。</p><p class="ql-block">父亲母亲一辈子的要强,折在了晚年的这段光阴里。心理上都有了依赖感,渴望孩子们多多回家 。母亲不时地和我们说,父亲只想我们回家,家里热热闹闹心里才舒服(高兴)。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没事也开始频频打我们的视频,打不到这个打那个,或者打完这个又打那个,又总在接通后的第一时间把手机递给父亲,说父亲就想看到我们。但父亲并不热衷于这种远程的会面和交流,往往聊不了几句就又还回去,然后母亲就一直开着,可以和我们说东说西,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就看着我们做这做那。最高兴的当然还是我们回去,特别是父亲,身体上的异常都会得到缓解,呈现出最好的一面。而我们又更愿相信自己看到的便是真相,其他都只是偶然。翻开手机相册,这些年我在娘家拍下的父亲,几乎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欢喜模样。但热闹一阵子,大家总归要各回各家,父亲的情绪就又会低落,异常也会再现。严重时出现幻视,看见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蜈蚣在蚊帐上爬,南瓜在地上也爬,锄头在动,山上的树也在动,床上有一堆人,自己用手去搂,又什么都没有;走路不稳,不知道是要往那边去。父亲知道这些都很不正常,自己的身体有问题了,内心焦躁不安。</p><p class="ql-block">同年中秋回娘家,我要带父亲去看医生,父亲拒绝。我说不去病情还会加重的。“紧(让)它加重克(去)”,我说不去病情会发展加重的。父亲说,“就是要它加重的,不加重哪门……”此处虽然省略,我却很明白。在父亲心里,一方面是对自己身体的担忧。俗话说:“叫花子都怕过烂板子桥”。谁没有对生命的不舍,对生命尽头的畏惧?但另一方面,却又希望自己早点走到那一步,不喜现状,不想成为孩子们的负担。这时的父亲头脑清晰明了。我听了特别心疼难过。因在疫情中,小弟电话联系好医生,我们都戴着口罩,直接去到诊室。医生问诊,父亲自己说“就是蛮躁”。诊断为轻度老年痴呆和焦虑。</p><p class="ql-block">重阳节,也是国庆假期,我们接父亲一个人来到常德,母亲还是怕晕车不肯前来。到家天色已晚,小女陪外公坐在沙发上看外公最喜欢的戏曲节目,问外公戏里唱的是些什么?说自己一点也不懂。父亲兴致勃勃、满面笑容地给小女讲戏,根本就像个健康老人。夜里让父亲独睡主卧,我将开灯、上厕所等事宜都反复叮嘱好,房门也开着,自己睡客厅,以便照顾。但当我睡了一下醒来去看,父亲又在床上折腾被子床单,小便尿在了床边地板上,裤子衣服都弄湿了一些。第二天大弟弟农家乐安排生活,第三天早上父亲就说想回去了,昨天我就想要你们送我回去的。我都还没怎么在家招待父亲,但想到父亲母亲迫切的心情,都觉不重要了。因母亲在父亲才出门一个晚上,就已打视频哽咽着让我们送父亲回去了,说两个人在一起过好些,特别提起自己洗澡出来慢了,父亲都要去看的。</p><p class="ql-block">幺妹说,有天晚上和父亲母亲一起在外面坐着聊了阵天,母亲进屋,父亲也提着椅子准备进去,她问:“爷爷(父亲),n那也不坐了嗄?”父亲说:“呃,恐怕你母亲搭斗(摔倒) ”。自己都需要人照顾了,仍然不失对母亲的关心。正如幺妹说的,这样的陪伴别人是无法相比的。本来我想母亲照顾父亲,睡眠和休息都受到严重影响,趁此机会自己在家可以好好弥补一下也好。后又得知母亲与我视频之前,一大早就泣不成声地发了语音给二妹妹:要大姐姐(指我)把爷爷(指父亲)送回来,日地(白天)你就做好事,接爷爷到街上克(玩),晚改(上)就跟(给)我送回来,他在外面搞不好(不习惯)的……知夫莫若妻,事实说明,母亲说得极对。父亲曾不止一次夜里走出房门或大门,到外面摸摸索索许久,不知道回房,都是母亲醒来发现后出来找回去的,更多在床上和房间里折腾的夜晚、也是母亲在看护着陪伴着。我想如有母亲陪伴,父亲一定愿意多住些日子,毕竟这里也有我们和大弟弟他们两家可以走动。</p><p class="ql-block">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一辈子相敬如宾的父亲母亲,到这高龄晚年却时不时闹起点别扭来。父亲在病态与正常之间游离,母亲又心疼又心焦又不知所措,常家长似语重心长地问:“你心里到底是哪门想的咧?”似乎幻想着唤醒父亲的内心,让他的病不治而愈。而如何才能真正科学地正确地对待,却不是这时哪怕很爱学习的母亲的能力能够胜任的。</p><p class="ql-block">比如父亲夜里不睡,不定什么时候就去大妹妹大妹夫床前叫醒他们,他们一般也不敢关上房门睡觉,怕父母有什么情况不能及时知道。母亲知道后,只要发现就阻止,把父亲当作脑筋糊涂了的人来管,干点这个干点那个,或者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这些都让父亲很不高兴。有时也会一反常态地对母亲说不。最难过的是有天发现自己钱包的钱少了,好几天不理母亲。背地里却向二妹妹投诉,说母亲不把他当人了(不尊重)。一辈子相互信任有加,从未因钱起过争执,闹过矛盾,一下子哪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二妹妹帮父亲一笔笔账算下来,一一和和(正好相符)。父亲释然了,可我们却不敢告诉母亲,过后也不敢,怕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母亲更受不了这样的误会。母亲只是疑惑:你爷不向(晓)哪门还一向(多日)都不惹(理)我?以为父亲是因病而至,至今不知内情。</p><p class="ql-block">还是同年,元旦节前后,父亲母亲在我们这一大家除了大弟弟和小弟弟一家四口,其他人都“阳”(感染新冠病毒)了之后,也一起阳了,病情先轻后重,照顾陷入困境,小弟弟听说后连夜驾车从福建赶回,也跟着阳了,好在症状较轻,每天都在东奔西忙,一天也没好好休息过。几天后,执意要带父亲回泉州他们家。不料一上路就知道了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父亲已不能独自坐车,忐忑之际,正好得到消息非常担心父亲受不了长途跋涉,也同样担心他将病毒带回家的我打去的电话,这次出乎意料地听讲,二话不说带着父亲来到我家。我们家全都阳过,孩子们爸爸还重症住在医院。</p><p class="ql-block">相隔不过两三月,父亲坐在同样的位置,和来时在车上一样坐立不安,一会趴着揪沙发垫,一会扑着身子,用两个手指在地上拈来拈去,说有东西,要拈起来,什么也不想吃,牛奶、鸡蛋羹都尝一小口就不肯再张嘴,更不用说看电视。第二天,长女陪小舅舅一起带外公去常德康复医院,本想检查的是精神方面,但医生说要先看新冠感染情况。CT检查:肺部少许炎症,考虑病毒感染;该患者不合作,呼吸移动伪影很多。脑部:“老年脑改变”;血常规除中性粒细胞百分比略高一点点,其他一切正常。小弟和姊妹们商量决定送父亲去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p><p class="ql-block">进院前,能吃一小碗饭菜,下车后自己走进病房,不发烧,没有大问题。但因不能配合治疗,被绑在病床上打针输液。父亲难受得大声哀嚎叫娘,求跟前的姊妹,“你们把我弄回去~,就李家村~洛屋地(里)~,有一个东西(指寿木),装的豆里(在里面),弄出克(去)l就算打(了)”。二妹妹说她迟到一步,在走廊老远就听见声音,走近看到父亲的样子,心如刀绞,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将父亲手脚腰间的绳索都一一解下,用自己的双手按住父亲的手。或许是折腾太久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或许是怕又被绑,父亲再没有过分乱动。女护工从外面进来,以为二妹妹是请来的新同行,在旁边碰了碰她,不无贴心地说,“你哪恁憨喋?把他绑起来,他(过)打他的针,你(过)睡你的阔睡”。二妹妹一下火冒三丈:“是哪个要你来的?你走,我不要你做了!”</p><p class="ql-block">几天后病情好转,幺妹和妹夫两口子留下照顾,其他人撤退,父亲却突然发起烧来,用药几日无效,一度十分危急,自己又强烈要求回家,大妹妹大妹夫取消去长沙的行程赶往医院,准备接父亲回家。在回家还是继续住院治疗之间,又是一次两难的抉择,最后,一起安排好父亲住院,回市里上班的大弟弟一句话拍板定音:继续住院治疗,不想别的,医生没说不治就不放弃。二妹妹也让无论如何都等她到了再出院,从长沙坐车半夜赶到医院,父亲嘴唇青乌、气息奄奄,已不能交流。但她很快感觉到了问题,马上给父亲检查口腔,这也是医生之前交代,大家在照顾中都特别注意的地方,发现喉咙里果然有东西,赶快找护士要来长棉签,和幺妹一起一个照亮,一个动手,搅出了大坨的干痰,呼吸通畅起来,父亲的生命危急迎刃而解。</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姐妹俩高兴地议论:爷爷好多了!二妹妹;“是好多了,我来看爷爷(父亲)还认得我不?”“爷爷,爷爷,n那认得不认得我咧?我是哪个喋?”“我哪不认得你喋,你是我的三姑娘哒,我好喜欢你哦”。幺妹拿旁胯连碰她两下,假装委屈道:“嗯~,我的列些(在这里)恁多天,爷爷都没说喜欢我……”。幺妹从深圳赶到,自己阳过还在频繁咳嗽,痰中带血,医生让她做的检查都没来得及做,请长假回家照顾父亲,领导同事没有不支持的,告诉他如有需要还可以继续延长,尽管回去尽孝。紧接着,又在二妹妹的催促下,医生用上了不在报销之列的进口药,体温也开始逐步下降到稳定正常。</p> <p class="ql-block">其中有几天,父亲不肯穿尿不湿,护工用塑料袋给他套在下面接尿,之后每到小便就大叫疼痛,医生当前列腺炎用药两天不见缓解。晚上八九点,父亲又痛得大叫,二妹妹心下疑惑,以前总觉不好意思,这块都是护工护理。这次自己为父亲查看,发现尿道口往上一节都已白泛泛地发烂了。她没找医生,让幺妹去药店买来络合碘和金霉素软膏,自己亲手用络合碘给父亲清洗患处,然后涂上金霉素膏,以后隔两小时重复一遍。屁股下垫大张的塑料垫,上面以剪开的小块盖住,以防尿湿被子,每小便一次换一次新。仅到第二天,父亲就疼痛锐减,“前列腺炎”也不治而愈。</p><p class="ql-block">父亲在医院是这样,母亲在家也不轻松,浑身疼痛难忍,状况不断,后来不得已也被送医院检查,属“阳”后不适,需较长时间来恢复。小妹和妹夫带着刚会走路的孙宝,也是几头奔赴,回娘家照顾母亲,去医院照顾父亲,小妹抱着孙宝被车撞,腿肿老粗,还满着大家,所幸都是外伤,孙宝无碍。其实他们所有人都处于阳过不久,身体极需休养恢复的状态,但谁都顾不了自己。照顾父母,姊妹们都不乏可圈可点可晒之处,恕不一一道来。</p><p class="ql-block">腊月二十八日,父亲被批准离院回家过年。出院手续留待年后看是否需要返院再说。当晚小弟陪睡,父亲自己将食管扯下丢到一边,在家的妹妹们让父亲试吃,歪打正着恢复了自主饮食。几天后,母亲又突然惊喜地发现,父亲在堂屋从轮椅上下来,走进了房间。慢慢地大家又发现,父亲的老年痴呆和焦虑引起的问题也没了,睡眠也正常了。而同时,母亲自己的身体,也恢复了许多。</p><p class="ql-block">终于有一天,父亲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文家湾的田头地边橘山菜园。和母亲一起,种菜摘菜捡柴锯柴,走亲戚吃酒席,到妹妹们家做客,坐在复兴街道茶馆看牌,甚至还有心管理橘子树,找大妹妹大妹夫说:哪怕搞一根都可以。那些一地鸡毛、不堪回首的日子已然过去。虽然许多事情都已少不了孩子们的安排与照料,但总还有老俩口自己可以把握的部分。多么希望,岁月缱绻,能多几许温柔与温暖,可助父亲母亲圆一个个小小的梦,如一个个小小的愿,让他们的“钻石婚”像钻石般坚固,婚姻之路就这样不断向前、向前………</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