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想我必须在非常悲伤的状态下才能写出对他的思念——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有求必应,可以让我无理取闹,可以让我无所顾忌地撒娇耍赖,给了我万千宠爱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这一刻似乎真的要来了,然而我却没有非常悲伤,我只是非常地清醒。</p><p class="ql-block"> 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在夜半三更醒来,像是有什么在召唤我.......</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是衰老在召唤。</p><p class="ql-block"> 我还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每个人都有的生命过程,所以我一点都不悲伤,我只是非常地清醒。</p> <p class="ql-block"> 此刻,我非常认真地去回想,想找出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能找到最早的一个记忆是某个中秋夜,夜色清冷,他的老房子四周一片黑暗,唯有厨房里有盏温暖的灯火,他们都在那里准备中秋节吃的东西。我倚靠在厨房外面天井边上一个装有半篮子草的篮子上(那个时代每个农村家庭都会有的,女人出去拔草喂兔子用的那种大篮子,加上挂肩膀的弧形挂柄,大约跟那时的我差不多高。)那个天井离我站立的地方大约有一个成年人的高度,那天他为了过节刚刚把天井里平时积累的垃圾捞出去烧成肥料,于是那个天井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类似小水潭的井了,只不过那里面的水都是平时生活垃圾和雨水一起浸泡后遗留下来的污水,颜色是黑的......望着天井上那块天空,天上一轮明月因为四周的黑暗而显得格外明亮清冷,小小年纪的我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叫思念的伤感情绪——有点想妈妈了。于是对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唱起歌:"月啊月,你在天上转,我在地上走.....",当自己被自己感动得快要流眼泪的时候,我倚靠的那个草篮子突然滑动掉进天井里去了——它什么时候移了位置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突然悬空了,要坠落了,坠落之前听到自己喊了一声:"翁啊!" ,然后听到厨房里传来他紧张的回应和冲出来时椅子倒地的碰撞声……然后听到自己"咕隆咕隆"的呛水声和闻到那天井里积蓄了很久的积水的恶臭味……最后在哭喊声中湿答答地被他捞起,回到他怀里的那一瞬间,我哭得稀里哗啦怨气冲天,好像是他害我掉到天井里似的......而他却依旧笑呵呵地说:"怎么会掉到这里来,怎么会掉到这里来......" 那时我应该最多也就五六岁吧?总之已经是被小麻摧残以后的事了。至于小麻之前,我三岁多就怎么聪明伶利; 他带我去山上玩,我怎么灵活怎么会爬树摘果子等各种英勇行为都是他告诉我的,我是没有任何记忆的。小麻光顾之夜发高烧之后的瘫软状态让他们怎么紧张怎么害怕怎么伤心等等我也是没有任何记忆的。</p><p class="ql-block"> 唯有在他背上,在他的步伐里一摇一晃的记忆却是恒久的——在厅堂里, 他蹲下来,把后背给我,说:"来,我带你去咔溜!",我高兴地爬上他的背,然后他背起我,站起来慢悠悠地哼着小曲儿走下天井中间的台阶,穿过那个古老厚重的黑色木头大门,门"吱吖"一声打开再"嘭"地一声关上,然后再走下几个台阶,然后再走一小段仍然在房子里但没有铺地砖的路——这里是圈养鸡鸭牛和放杂物的地方,然后再打开一扇大门才到铺着大小不均、每块都被岁月磨得很光滑的石块路的巷子。走完巷子左拐就到了一条大点的巷子,到了那条大巷子,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一路上会有许多人跟他打招呼,然后出了大巷子口的一道牌坊门,左走是两旁都有商店的小街道,卖各种小吃和柴米油盐。右拐则到了裁缝店理发店等有点文化艺术味道的店面,那排店面对面有个大池塘,池塘里有荷花有鱼,很像安徽宏村那个村前池塘。他总是背着我到一个裁缝店玩,裁缝师傅是个清爽瘦高,留着一把白胡子,戴副老花眼镜,有点仙风道骨味道的老爷爷,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就到池塘边上玩。池塘很大,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些大孩子们在那里追打嬉闹。池塘和裁缝店门口的石子路之间还有有一条很浅的小水渠贯穿整个村庄,女人们有时候会在那里洗洗马桶什么的,我们小朋友就经常围在一起,在那个小水渠里寻找小鱼小虾...... 跟裁缝师傅聊天后他又背上我转去另一家聊天,最后到达一家扁肉店,总有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扁肉等着我,他看着我吃,吃不完的他吃,然后再在他背上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回家,回到家我应该都是睡着了的……</p><p class="ql-block"> 农忙季节,每天出门干活前,外婆总会给他冲泡一碗蛋茶,他喝完总要剩点蛋底给我吃,蛋底是一些蛋花和没融化的冰糖以及少量的茶水,那带着温度的冰糖咬起来咯噔咯噔响,甜中稍带些许的苦涩......</p><p class="ql-block">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我开始上小学了才离开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分离记忆。只有干什么坏事被父母亲修理的时候或者跟小伙伴们吵架的时候,就会在心里默默地想念他,然后期盼快快放假回到他的家......</p><p class="ql-block"> 小学五年级我如愿再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俨然成了一个疯丫头,上课读书,下课疯玩。他从不管我读书学习,只是经常会在田里劳动回来或者在外面应酬喝酒回来的时候,很神秘地笑嘻嘻地跟我说:"我口袋里有好吃的,你猜猜是什么?" 然后故意把口袋盖住不让我轻易拿到,我就会撒娇耍赖地去抢,然后他再笑呵呵地把口袋敞开让我拿,那里总会有满口袋的野果子或者花生瓜子,每每那时我都有种公主般的富足霸气感......</p><p class="ql-block"> 五年级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在他身边度过了。初中以后住校,每个周末回到他身边。他依然那么不紧不慢地劳作着,闲暇时间就抱着或背着表妹表弟们重复着我童年时光的故事......而我每个周末回到家,总是在家门口喊一声:"阿婆,翁,我回来啦!" 只要得到他们一声回应,我便心安理得地扔下书包出去疯玩,踢毽子跳绳跳框......偶尔还会跟着舅妈出去田野里拔草种菜。</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表妹表弟们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温馨的童年记忆?童年记忆里是不是也总有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扁肉?</p> <p class="ql-block"> 记忆中有次回家,喊了几声:“阿婆,翁,我回来啦!”都没人回应,突然觉得天都塌了,吓得没有任何心情出去玩,他们一回来我竟捶胸顿足地在他面前耍泼哭闹质问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而他仍然是笑呵呵地说:"我们出去办事了嘛!"</p><p class="ql-block"> 我从未见过他的臭脸,即便他最后摔倒股骨骨折,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喊疼的时候,一看到我也依然是马上露出满脸慈祥和蔼的笑容......</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工作结婚,生儿育女,忙得不亦乐乎,偶尔回到他们的家,亦是在门口喊一声:"阿婆,翁!"在他们回应一声:"哎,阿聪,你回来啦?" 后便转身该干嘛干嘛去。</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我来到省城生活,几乎每年只回一次家。每次回家亦总是在门口喊一声:"阿婆,翁。" 他们回应一声:"哎,阿聪,你回来啦?" 然后我就去约会我的狐朋狗友们。</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再再后来,他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状,认不出很多人,经常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每次回家,他亦不会再喊我:"阿聪,你回来啦?" 而总是安静地坐在大门口似曾相识地对着我露出慈祥憨厚的笑脸……我走过去抱抱他,在他怀里用撒娇的口气问他:"阿公,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总是有点害羞地嘿嘿笑着说:"阿聪啊!"</p> <p class="ql-block"> 这个男人他一生没有任何伟大的成就,亦从未荣华富贵过,但他却给了我一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足童年。</p> <p class="ql-block"> 2018年1月22日凌晨三点写于被窝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