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日记》之十——老于

童猫35116419

<h1><b>作者:荒芜<br></b><b>每逢大礼拜,留在工地上的人便不到1/3了。绝大多数人经过9天的辛苦劳动之后,都想到外面去散散心,洗个澡,吃一顿小馆子,喝二两闲酒。<br></b><b>我们常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南面的名叫清水镇,因为小镇旁有一条清水河。北面的名叫青龙坡,坡上有一片松林。从小山上望去,好像一条青龙。<br></b><b>清水镇离工地25里,青龙坡离工地30多里。虽然来去相差不过10里,但南去的比北来的却多得多。我可宁愿多走10里(去北边)。不但因为那里人少,更清静。而且因为那里有一家小馆,它卖的野猪肉,狼肉和大鲫鱼更对我的口味。我一般在上午10点左右到那里,先洗一个澡,然后在小杂货铺里买点肥皂牙膏、针线之类的日用品。在邮政代办所门口,瞧瞧贴在那里的五六天前的《黑龙江日报》。12点以前,我进小馆。吃饱了,喝足了,就慢慢踱到土坡南头龙尾巴的一个八角亭。那是一个木结构的亭子,八面挑檐,可挡风雨。周围有栏杆,栏杆里面有又矮又宽的长椅。那里少有人迹,除了簌簌的松风,偶尔有一两个飞鸣的山雀。<br></b><b>每次我躺在那长椅子上,一闭上眼睛,多年以前的往事便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展现在眼前:我忘不了白了苍苍的老母亲临别执手叮咛我的话:你这次走得远,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要常常想着我们。我也忘不了,戴上了右派帽子之后,有天晚上回到家里,发现孩子给我留下的一张字条“今天我才知道你是个右派,我要跟你划清界线,我搬到叔叔家去住了。”<br></b><b>有时我的脑子里,会忽然冒出一张多年没有见过的面孔。比如有一个北大的学生,原是我老朋友的侄儿。由于世交,与我们常有来往。后来毕业了,分到南方一个大学里工作。“肃反”期间,发现他在北大时参加过名叫“七月”的学生社团。于是便不容分辩一撸到底,送到一个边区的山村去劳动改造。其实他跟胡风根本沾不上边,就是在这个凉亭里,有一天,在似睡非睡之间,我忽然想起他,他那一副无可奈何的脸色,摊开双手,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br></b><b>就是在这个凉亭里,那天,我看见了老于。他也默默地坐在那里想心事。在我们队里老于和王大化一样,也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br></b><b>“老于,你在想什么?”<br></b><b>“老黄,我们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br></b><b>“到头?你真是个大傻瓜,想那么远干什么?在我们队里,像你和小王,年轻力壮。仰不用事父母,俯不用养妻子。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要算是最有福气的了。上得山来,每天伐下8个立方米的木头,只要不给熊瞎子和野猪咬死,下到大田里,每天待弄10个小时的小麦大豆,只要不给狼群吃掉。这样熬上十年八年后,就让你以第一代开荒元勋的资格,在这块土地上老实呆下去。待到有一天,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成了家,生男育女,最后把一把老骨头埋到黑土里,到了那一天,就算到头了。”<br></b><b>“照你那么说,我这一辈子就只能在这儿打磨地球,那不太可怕了吗?”<br></b><b>“可怕!我告诉你吧,我有个朋友,没能下放到这里来,却遣返回原籍(老家)。就因为他头上比别人多了一顶帽子,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受气包儿。队里的脏活累活,全得由他去干。连五六岁的娃娃都能向他指手画脚发号施令!当他知道我们这里彼此彼此,平起平坐的时候,他后悔得什么似的。”<br></b><b>“后悔没有到这里来?真稀奇!”<br></b><b>“那就要看你是怎样看待这场前所未有的反右大运动了。我们当中,谁能料得到,我们帮知识分子会到这个穷荒绝徼的地方来,在零下30多度的冰天雪地里种大豆、伐木头?我们来了,呆下了,伐了木头?我们来了,呆下了,伐了木头,种了大豆。当然也有给木头砸死的,给野狼吃掉的,生病死了的。但是绝大多数肯定会活下去的。汉朝有一个苏式,在北海呆了19年,虽然娶妻生了子,却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只在《李陵答苏武书》中被提到一下。不像我们,为数成千上万。而且,在我们当中,又有的是各种人才:作家诗人戏剧家音乐家,他们肯定会写下伟大的作品来,因为他们的生活是罕见的、独特的、真实的。”<br></b><b>“20年后,30年后,我们这些人,回顾我们生命中这一段经历时,我们会怎样看呢?我们会把它当作一块稀奇的丰富的宝藏看。就是在目前,我相信,我们当中有些人写的家书,也比李陵写得好。不用说别人,就是“刽子手”吧,我就听过他写的《森林曲》。他把森林里各种各样的声音,连伐木者的号子,熊瞎子的吼叫声都写出来了……不用把现在这段生活看得苦不堪言,一钱不值。将来总有那么一天,你会为之感到自豪的。”<br></b><b>“对你来说,也许是那样。你见过世面,闯过天南地北,而我才刚刚踏进这个世界。假如明天早上一棵大树倒下之前跷跛了一下,把我砸死,该多冤枉!”<br></b><b>“老于,我们这里就是大风大雨,大世面。我们以前祖祖辈辈的人,谁过过我们这样的日子?”<br></b><b>“听说你到过巴勒斯坦?那里热得要命。不过热点总比冷点好受些。”<br></b><b>“一样难受。我去的那个地方名叫卡拉奇。中午热到40多度,白天从上午10点到下午4点,户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要是你跑出来晒几分钟,管保晒得你头昏脑胀!公共场所,连电灯泡都用绿色的。不过,那还不算是最热的地方,最热的地方在非洲。”<br></b><b>“哟,快两点了,咱们该往回走了”老于说。我们俩离开了八角亭,走上了大路。“听说你们组甘益生家里出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于问。<br></b><b>“唉,真是不幸。甘益生的老婆前几年因病去世,撇下来两个女孩。今年大的12岁,小的才8岁,跟着奶奶过活。春节前奶奶摔了一跤,脑袋在台阶上磕碰了一下,过了半个月,不但脑子迟钝,两脚也有些不听使唤。送到医院里一检查,原来脑子里一根血管断了,淤血影响了脑神经的正常活动,所以,一定要手术,需要在脑盖骨上凿个洞把瘀血洗掉。这手术比较复杂,医院要求患者家属预交保证金300元。甘益生拿着电报来跟我们商量,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我决定就像往年募贴补老赵家属那样,发动大家捐钱贴补老甘。山下农业队凑半数,山上伐木队凑半数。”<br></b><b>“这是好事,你们互助组出来组织一下,谁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从32块里扣掉个零头,就只当多喝了两瓶白干(酒)。”<br></b><b>“老于,我话得说在前头,别把互助老挂在嘴上,说不定有人听起来不顺耳,反正这种事都是事先和队部商量之后,又取得了他们的同意才办的……总是当心点为好,免得将来算后帐,硬说某些人在搞非法活动。”<br></b><b>“嗯。北京近来有什么消息?”<br></b><b>“昨天晚上事务长回来说,山下盛传总理要来视察。事务长还给我们带来了采集猴头的具体任务。”<br></b><b>读者诸君,上面说的一段,也是一个梦,也是在那个凉亭里做的。其实老于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他是在一个大月亮晚上到山坡上截枝,被几段滚下来的大木头给砸死的。<br></b><b>伐木是件险活,大白天干,尚且出事,何况在夜晚?但那个疯狂的年代,人们已经失去去理性。<br></b><b>老于死后,队里在他的小皮箱中发现了几十封信,都是他写给他大姐姐的。他小时父母双亡,是大姐姐把他一手拉扯大的,据看过信的人说,简直可以当作伐木队的史记看。<br></b><b>最奇怪的是,在梦里,我完全忘记了他是个已经去世的人。梦本来就是迷离恍惚的,且不去说它。只可惜他的那些信,我始终未得看一眼。</b></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