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殁小哥

刘罗华

天蒙蒙亮，女人“一骨碌”起了床，庆幸昨晚睡了个安稳觉。

正迷糊间，来到了隔壁男人的卧室。

女人没有敲门的习惯，直接把手搭在门把上，“咯吱”一声推开了这扇令她揪心的房门。

男人蜷缩着，如狗一样圈在床角，头埋得很深，很难看到表情。

对于男人什么睡姿，女人已经见怪不怪，分居这么长时间了，曾经的那些缠绵早已烟飞云散。

“周、周、周”，女人对着男人连喊三声。

男人没有丝毫反应。

女人仿佛意识到什么，接着连喊数声，男人仍然毫无知觉。

男人死了，被肝癌折腾了整整几年，他以如此丑陋的样子死去，可见死的当晚是何等煎熬。

女人一边流泪，一边收拾着男人生前的东西，包括手机里的零钱。

男人属羊，离世的那年刚刚四十出头，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最遗憾的事也许是留着城里八成新的房子，还有那个八成新的老婆，至于上面的老父亲和下面的子女，估计都分不出精力去牵挂了。

虽然说，在这个世界谁都摆脱不了一个“死”字，但谁不想活出一个理想的岁数呢？况且男人的这种死况，谁见了都会毛骨悚然。

男人的病是遗传性疾病，早些年，他亲眼目睹娘的那一番折腾，没想到，这才过去几年，便匆匆步入他娘的老路。

上世纪80年代，男人是村里最可爱的孩子，谁家都愿意给零食他吃，由于他皮肤天生白净，就连年龄相仿的女孩都喜欢找他玩。后来到了90年代末，当时雕刻工匠正跑火，男人便跟随艺雕大师远走他乡，没过几年，又传出男人也成了大师的消息。接着，村里人开始把喜欢他改成了羡慕他，他也开始把解放鞋换成了油皮鞋。

对于男子恋爱娶妻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这情况也纯属正常，只要小伙长相俊，有出息，腰边有响银，当然好事自然找上门。

自从男人有了家室，没过几年，城里就有了他们的房子。那原先的嘻嘻哈哈小脾气也改了好多，和故土乡亲接触的机会也很少。每逢过年春节，男人匆匆归来又匆匆离去。

人生对男人来说，的确太短，但“创业、成家、生子”是男人一生中干得最成功的“三件套”。男人膝下有一女一儿，女儿长相随男人，肤色白皙，笑容常开，特别得人宠爱；儿子长相随女人，皮肤黝黑，但个子高大，好有一派港台风味。

检查出绝症的那一年，是男人事业、家庭最为昌盛的一年。男人在城市已经购有两套房产，女人的生意也正当盈利，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市里重高。

突如其来的绝症成了一个家庭发展的刹车，本就谋划好的致富方向，一下子变得杂乱无章。男人无心创业，女人无法经营，孩子分心上学，一切一切都在原有的生活轨道上逆向驶来，家很快就成了一败涂地的困惑场所。

“人最怕生病”，这句话是男人发自骨髓的真言。

自从男人得病，生活作风说变就变，在偶尔的回家探亲期间，乡亲们的小赌小闹他都不敢参合其中。想当初，男人开口就是“钱难不倒人，只是手头上的一个数字而已”，现如今开口闭口就诉说着自己的不堪。这情况让乡亲们着实为之震惊。

可以说为了男人治病，女人已经掏空了积蓄，甚至在亲戚朋友那里该借的都借了，眼下要继续医治，那只能卖房，可女人心里敞亮得很，这病不能治，再堆钱下去意味着人财两空，不但给自己的生意添堵，而且给儿女的往后日子增加负担。

熬过三年，病魔给男人下了最后一道“通牒”。男人知道生命即将终结。面对癌症这个病毒，一旦到了催命的时候，肉身哪能抗拒得了它的残虐，那种痛疼，如钢针刺心、如篾尖刺甲、如万蚁蛰肠、如钢钳断骨……

男人到了最好的麻醉药放在身上都淹盖不了痛疼的地步。

就这样活着，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哪个女人不心疼自己的男人呢？可时不时面对那种生不如死的场面，女人的心也碎成了一地。

人之将死，各路亲情纷来沓至，男人的兄妹主张继续医治，认为家产再多不及性命珍贵，要求女人卖房救命。女人心知肚明，家产全扫给医院也找不到起死回生之药，可事实摆在面前，男人是女人自己的男人，内心有多少无奈谁又能听她诉说。

女人没有听从男人兄妹的意见，咬牙陪着自己的男人，等待着死亡来临。这般等待是功德还是罪过只有天知道。但男人的兄妹只认同一个死理，有病就一定要医，包括很多的亲戚朋友和乡亲都要求女人积极配合医生，争取奇迹的出现。

为了“继续治疗，是不是卖房求医”，这个问题让家庭内部的意见分歧越来越大，最终闹得不可开交。正因为女人咬定不能卖房，却在好多人眼里成了一名有私心杂念的歹毒妇人。

有些时候的残忍，的确不能被指定为歹毒。自从男人得病，前后三年只有女人一直陪伴，病况从发现到病危，一步一步只有女人心知肚明，如今病毒已扩散到了五脏六腑，别说是卖房了，全家人都去卖肾也同样徒劳无功。

病危的人很快就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谋生，那为什么要让一个快死的人带走所有的家产，还欠下一屁股的债再去阴间报到呢？

面对诸多的压力，女人的心很急，可越急越不能乱了方寸。单说男人这个病况，医院再收个几百万，简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况且有多少人看病看得倾家荡产，最后从医院里领回一具疆尸。

女人最后一次陪伴男人走进大医院，是用乡亲们为男人筹的钱。没出女人所料，医生经过一番检查后，实话告诉了她“要尽快回家，准备后事”。

这样的结果对女人来说，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女人这几年的陪伴，所积累的经验太多太多，要不是乡亲们的好意，女人根本没有准备陪男人进医院。

女人带着儿女从大老远的城市回到故土，为夫君寻找一个合适的墓穴。从今往后，一个奔赴黄泉，一个仍旧持家，分明是志不同、道不合。女人为了男人，为了家，也许是太累了，这一回，除了几个雇工以外，她不想惊动更多的人，可不管她做得再隐蔽，手机里始终时不时就响起电话铃声。

在微风斜阳里，女人瞧了瞧手机，全是某某医院某某癌症专家的来电，女人笑了，空气中捕捉到她释怀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