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滇东·方脑壳</p><p class="ql-block">图:家乡随手拍</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伤 疤</b></p><p class="ql-block"> 在我左腿膝盖下面,有一条一寸多长的伤疤,40年了,依然清晰可见。</p><p class="ql-block"> 40年前,我上小学三年级。我们的村子,稀稀疏疏散落在在滇东北的山林里,我们的家大都离学校都很远。我们每天上学时,都是把家里吃剩的包谷饭,用饭盒装上,加一点酸汤,第二天带到学校,中午用柴火把冷饭热一下,填肚充饥。</p><p class="ql-block"> 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雨过天晴,树叶被洗得贼绿。下课铃一响,我们就冲出破旧的教室,跑到松树林里,三五个人约成一群,各自找柴生火。刚下过雨,柴草都湿漉漉的,很难点燃。但这难不倒山里的孩子,我们很快就把一缕缕青烟送出树梢,飘上了青天,和白云做伴去了。笑闹声和噼里啪啦的柴爆声,合伙把枝头的各种鸟雀惊得高飞远走。</p><p class="ql-block"> 火旺时,是不能热饭的,我们要等火苗落下,只剩通红的炭火时,才把饭盒放到上面热饭。那天,当我们的大火刚好可以热饭时,我们班的张志得,端着他的饭盒来了。他总是这样,大家忙着找柴生火时,他一个人待在教室里玩,从来不跟大家干活,等大家弄好了,他就来蹭火热饭。大家都讨厌他这种行为,但是都不敢说什么,谁要是说了他,他就打谁。</p><p class="ql-block"> 那天也一样,他什么也不说,过来就把饭盒放到了我们的火堆上,我实在忍受不了他这种做法,就用一根柴棍,把他的饭盒从火里扒了出来,张志得见状,提起拳头就朝我走来,我一句话也不说,拿着柴棍怒视着他。我的朋友王建友忙过来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对我说:“别惹他,他爹是大队上当官的。”我大吼一声:“老子惹的就是他!”张志得见了我的怒样,怂了,把拳头缩了回去,说道:“你给老子等着,我告诉我爹。”然后拿起他的饭盒,怒气冲冲地走向附近一群四年级女生的火堆,用一根棍子呼啦一下把一个女生的饭盒从火里扒拉出来,又把他自己的饭盒放了上去。那个女生见了,说:“你要热就热,怎么倒把我的饭盒扒出来。”张志得说:“老子想扒就扒。”那个女生气急了,说道:“你仗着你爹当官就欺人,你不是人。”张志得听了,甩手就打了那个女生一嘴巴,打得很重,那个女生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更何况事因我起,我跑过去就狠狠地抽了张志得一嘴巴,张志得挨了打,一下子像个发狂的野兽,疯狂地扑向我,我们很快就扭打在一起。我和他力量相当,在湿漉漉的泥草地上扭打翻滚,最后,两个人都鼻青脸肿,满身泥浆,没有胜负,唯一的区别是,他哭了,我没有哭。被同学拉开后,张志得大吼到:“你等着,我喊我爹去。”然后哭着跑了。</p><p class="ql-block"> 张志得的父亲张发旺,绰号“癞疙宝”,是大队上的副支书。文革时期,张发旺动不动就用绳子捆人,村民们都很怕他,尽管文革已经结束五六年了,人们还是怕他。那天,张志得跑到学校隔壁的大队上找他爹,结果他爹那天没有来上班,张志得就又哭着向几公里外的家里跑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几个同学都对我说:“周正,你赶紧跑回去躲着,等张志得把他爹喊来,你就死定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不怕,我不躲,我等着!”我嘴上说不怕,其实心里害怕得很,但我也不敢回去,我回去更无法交代。我爹要是知道我在学校里打架,一定要用细棍子狠狠地抽我。我心里突突地跳,万分不安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灾难。</p><p class="ql-block"> 然而,过了很久,也不见张志得和他爹来,我的心稍稍安定了。直到语文老师来上课,也没有发生什么,语文老师也没有注意张志得没在教室上课。我心想,看来不会发生什么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语文老师正在带着我们写生字,张发旺猛地冲进教室,语文老师吓了一跳,忙问:“张支书,有什么事?”张发旺也不理我们老师,恶狠狠地冲我们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要让小娃来学校读书,是哪个小狗日把我儿子打回家去的?”</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看着他满脸暴怒的横肉,都吓蒙了,教室里一下子静得出奇,我们老师也莫名地看着眼前突发的一切。我先前还很害怕,现在看着暴怒的张发旺,不知为什么反而不害怕了,我“霍”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道:“你儿子是我打的。”张发旺瞪着怒目走向我,厉声吼道:“小杂种,你为哪样要打他!”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大声回他:“他找打!”张发旺举起手,一巴掌就打在我头上,我顿时眼冒金星,栽倒在课桌旁,我挣扎着爬起来扑向张发旺,用我幼小的拳头砸向他。张发旺嘿嘿冷笑道:“嘿,不得了了,你这个小杂种,还敢跟老子醒皮子。”说着一脚踢向我,我被踢出一丈开外,左脚膝盖下面撞在桌沿上,划了一个血口子,鲜血顺着我的裤子向下流。我爬起来再次扑向张发旺。这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我拉开,对张发旺说:“张支书,你别跟小娃见识,有什么等你消消气再说。”我嘶叫着还要扑向张发旺,被老师把我拽到一边。老师又对骂骂咧咧的张发旺一边劝一边拉,好不容易把他弄走了。</p><p class="ql-block"> 老师回到教室,问明了缘由,只对我说了一句:“你也是,惹不起的你不要惹。”见我腿上流血,就说:“你别上课了,回去叫家里人给你上点药,等好了再来读书。”</p> <p class="ql-block"> 我走出教室,一瘸一拐的向五公里外的家里走去,一路鲜血淋漓。平日一个小时的路,我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等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要报仇,我要把张发旺父子两人打了跪在我脚下磕头,然后再抓一把牛屎塞在他们的嘴里。</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父亲问我的腿怎么了,我说从树上摔下来摔的,父亲也没再问。家里也没有什么药,父亲找了半天,找到一粒土霉素,擂碎了洒在我的伤口上,然后又弄了一些树叶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再用一根破布条扎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在脑海里反复地幻想着:我找到了一个武功高手,跟他学会了绝世武功,我甚至还幻想我会飞,我从张发旺家的窗子里飞了进去,把张发旺和他儿子张志得像提小鸡一样提了出来,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他们耳光,然后把村里被他们欺负过的人全部喊来,让张发旺和张志得跪着给大家磕头道歉。我就这样幻想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的药也不灵,后来我的腿感染化脓,几个月才好,这就在我的腿上留下了这条一寸多长的伤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去年冬天,我开车回老家看望母亲,下着冻雨,路旁的树叶上有一层亮晶晶的薄冰。在离山村几公里的地方,天就黑了。忽然,车灯照见前面的路上有一团黑影在蠕动,我想,是不是哪家的猪跑到这里来了,我放慢车速,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棍子,在路上艰难地走着。</p><p class="ql-block"> 我连忙停下车,走到老人身边,问道:“老人家,你这是要去哪里?”</p><p class="ql-block"> 老人说:“我去医院买药,我现在要回去。”</p><p class="ql-block"> 我又问:“你的儿女呢?怎么让你一个老人这样走路。”</p><p class="ql-block"> 他说:“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姑娘,他们一个都不管我,全部都是些忤逆种。”</p><p class="ql-block"> 我问:“你是哪个村的?我送你回去。”</p><p class="ql-block"> 他说:“我是尖山村的。”</p><p class="ql-block"> 什么?尖山村?我们村的?借着车灯,我仔细看他那满脸皱纹胡子拉杂的脸,尽管他的脸被冻得变形,我还是看出来了,他是张发旺。</p><p class="ql-block"> 多年不见,想不到张发旺的变化如此之大。当年前挺的胸,变成了半驼的背。当年凸起的大油肚,变成了瘦骨嶙峋的佝偻的腰。当年梳得油光的头发,变成了一堆乱草。当年吓人的满脸横肉,萎缩成了一片松驰的皱纹。黑紫的嘴唇上杂乱的胡子里,还有一片被冻结的鼻涕。尤其是当年那让人看了会发抖的眼光,已经暗淡如萤。当年能把我踢飞的腿,如今几乎撑不起他那瘦弱的身躯。</p><p class="ql-block"> 我把张发旺扶上车,开着车往村子驶去。一路上,他一直在不停地骂他的儿女是畜生,数落他儿女的百般不孝恶行。他说:“我小儿子张志得最忤逆,狗都不如,他不给我吃的,把我赶到漏雨的破偏厦里住,我病了也不管我,动不动还打我……”</p><p class="ql-block"> 一路听着他的诉骂,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树影,就像一个个黑夜里的魔鬼,被我不断甩到身后,离我远去。</p><p class="ql-block"> 车到他家门前,我把他扶下车,把我买给母亲的糕点和水果,分出一半递给他。他接过东西,说:“我家那几个畜生从来不会给我买东西。你是哪家的?怎么要给我这么多东西?”我说:“你不要管我是哪个,你老人家少骂几句,就可以多活几岁!”</p><p class="ql-block"> 我腿上的伤疤一直在,但早就已经只在皮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