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枚获奖小文丨老家那盘青石碾丨蒋兴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 老家那盘青石碾</b><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蒋兴强</span></p><p class="ql-block"> 部分链接:<a href="https://m.haiwainet.cn/middle/352345/2015/1223/content_29478525_1.html"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18px;">人民日报海外网发颁奖新闻</a> <a href="http://www.dzrbs.com/dzrbspage/dzwb/html/2015-10/19/content_308569.htm"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18px;">达州晚报发新闻</a><a href="http://www.shwyw.cn/article-11998-1.html"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18px;">上海文艺网《老家那盘青石碾》</a> <a href="http://www.dzrbs.com/dzrbspage/dzrb/html/2009-11/25/content_131956.htm"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18px;">达州日报副刊《老家那盘青石碾》</a></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梦里,老家那条清亮逶迤的小溪、几丛墨黑茂密的竹林,还有那明晃晃、由近及远的水田与云蒸霞蔚、连绵起伏的茶山,一直是我不忍挥去的影子。闲暇之余,每当我听着空旷、缠绵的《茶醉》或端一杯鲜茗,伫立于窗前,眼里就浮现出一个宽敞、平展的天然青石坝;恍惚,那古老的石碾①也在转动,且伴着一声声嘶哑、苍凉的“叽嘎”吟唱,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我又想起爷爷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碾米与香火</b></p><p class="ql-block"> 爷爷身材魁梧、面色清瘦,常常着一身干干净净、洗得泛白的蓝布长衫,走起路来下半截衣衫总是跟着他那匆忙、稳健的步伐随风飞舞。在我幼年无知的眼里,爷爷的倜傥自信、呼风唤雨,<span style="font-size:18px;">丝毫不比伟人逊色。</span></p><p class="ql-block"> 在大集体那些年,无论是全劳力②在一起挖地,还是半劳力③在一块栽秧,原本一个个打情骂俏正起劲,只要远远看到爷爷去了,必定会听到一句轻声提醒:“‘醋罐’④来了哦!”一地的闹声戛然而止,手下的活也变得又快又好。一个普通社员,不语自威,不是因为爷爷精于编筐、篓、席一类的篾活,也非爷爷在邻里盖房翻瓦、在渠江长江拉纤掌舵和在队里犁田耙地总是胜人一筹,而是在于他见人干活偷懒耍滑不认真就爱训人,听到说粗鲁话不顾大姑娘在旁边,还爱“醋人”⑤。</p><p class="ql-block"> 尽管爷爷不爱言笑,对我却永远是那么亲切、和蔼。即便是夏割秋收一脸汗水,或是饥饿疲乏的十冬腊月,每次见到我,爷爷就会一下春风拂面,笑得格外灿烂。然而,细数过往,爷爷脸上的气候又总是与老家的石碾有关。</p><p class="ql-block"> 按老家风俗,孩子满一岁,再穷的家庭都要想法割点猪肉回来,然后把小孩放在小石磨上推一圈,给娃娃尝点肉,那叫开“小荤”。说是孩子吃肉才不拉肚子,将来有吃有喝命也好。据母亲讲,她刚生下我才十天,爷爷就按捺不住激动,趁过年的喜庆日子,一早安好碾架套上牛,脱下他的长衫把我包上,以一只装了几片腊肉的土碗伴着我,让牛搭着我拉着碾磙走了足足六圈,说是给我开了个六六顺的“大荤”。中午团年,爷爷又用他的长衫把我裹着,把我抱起“抖在上席”,让我开始享受一家之主的至尊地位。意思是告慰祖先,家里添了“香火”,有了“男子汉”,以求地府有知,神明保佑。来年,果然风调雨顺,稻谷一家六口就分了六百斤,比往年足足多两百斤。</p><p class="ql-block"> 于是,爷爷每月都会选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牵上家里的大水牛,挑上半担稻谷,带上撮箕、扫帚,去碾一回米。按爷爷当年的话说,他一听到我喊“爷爷”,心头就当碾了十回米。从这一年,我就开始跟爷爷睡在了一起。爷爷天天晚上都得半夜起来经管我拉撒,十几年如一日地热天帮我扇风驱蚊、冬天替我捂脚掖被。而我却每每想着米饭,常常梦见碾米,一阵乱蹬猛踢把爷爷痛醒。</p><p class="ql-block"> 让我不明白的是人家的爷爷动辄就训斥或惩罚孙娃,而我的爷爷总是给我重新盖好被盖,说一句“啷哎睡的哟”了事。爷爷是这样解读的,白生生一碾盘米,种田人都爱。可是那米并不是有了谷种就有的,当人们发现撒下谷物有了苗苗时,你就得把它当生命,精心施肥上水,千万不能去盘算耗了你多少劳力、去了多少成本。否则,苗苗就只能枯萎而颗粒无收。种地育人、习武放牛、读书学艺与交朋结友、仕途商道是一个理儿,筑桥的不是为了过桥,修宫的不是为了入宫,咱老百姓图的就是有口饭吃,有了香火就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碾磙及谷物</b></p><p class="ql-block"> 据说到我两岁时,全国就开始了砸锅卖铁“炼钢”,户户不准房上“冒烟”,家家清仓颗粒交公,一村人都得在“大食堂”吃大锅饭。</p><p class="ql-block"> 劳燕为小,留粮防饥。爷爷在“交粮”时,悄悄留下了两升稻谷。临近年关的深夜,正当爷爷偷偷架上碾架,喊上父亲和他一起拉磙碾米时,却被村上的人抓了个正着,要把爷爷、父亲绑到村上去“收拾”。</p><p class="ql-block"> 爷爷长衫一撩,一步站出来,挡在父亲前面,说,谷是我留的;碾米,是我喊他帮的忙。“你们知道我姓蒋的人品如何,这点谷子是我留下,准备给娃娃熬口稀饭过年。要怎么办,我跟你们去。”第二天爷爷回来,还没走进门槛,就晕倒在了石碾边上。这伙人把爷爷绑去打了一顿后,又在房檐下吊了一夜。爷爷在寒夜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把搜去的大米蒸成白米干饭,一人冒冒一碗加餐,个个吃得吧唧有声、饱嗝连连,还一个提了一坨回家。</p><p class="ql-block"> 爷爷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就跟家里的人定了条规定,凡是从食堂里打回来的饭,都必须把米漏出来管娃娃吃。他说大人饿了,晓得说话,可以扯把野菜填肚子;小娃儿饿了,那是条命,可怜!事后才听人悄悄说,爷爷有兄妹六人,个个都有儿有女,唯有爷爷没有自己的骨肉。父亲是爷爷的外甥,是他姐姐的小儿子;我们的姑姑也是从一文姓人家抱养的。虽然爷爷身材魁梧、英俊能干闻名十里八乡,这却成了爷爷从不言说的最痛,也是爷爷从小就护着我,左邻右舍的孩子不敢欺负我的原因。</p><p class="ql-block"> 再说自从挨打后,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爱瞅着门前的石碾发愁,常常一站就是半天。直到我五岁读识字班那天,爷爷才把我拉到石碾跟前,像授课一样对我说,世间的事物,有的就像碾磙,有的就是那稻谷,稻谷生来就是让磙碾压的;如果说那稻粒一碾就乖乖出米,自然就会滑落到谷粒下面去,身子与皮肉也少受些碾压,最后虽同样是让人蒸成米饭,有洁白如玉、体体面面一个善终,但远比瘪壳米幸运。你想,那只有半粒米的瘪壳谷粒,明明无法逃脱石磙的重压,偏偏它还当“犟拐拐”,“二冲二冲”往上爬,最终还不是被单独提出来碾压,直到落得粉身碎骨、任人吞噬的命运。所以,鲁班在发明风车时,就利用风力把它归为谷物与空壳之间,让它单独走一个道,叫“二扬壳”。“二扬壳”,飘飘浮浮,当不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碾道和经筒</b></p><p class="ql-block"> 从明白一些事理后,我觉得这石碾有某种兆头,它转动得频繁、正常,我们的日子就顺利、平安;它磕磕碰碰,我们一家人就多灾多难。后来,村里买了快速、高效的打米机,父亲要把谷子担去打,爷爷总是说:“省两个钱,家里称盐打油。”一如既往“碾子是碾子”安上碾架套上牛,让那嘶哑、苍凉的嘎叽声,在冰冷的月光下、寂静的山村里唱响。</p><p class="ql-block"> 读三年级那年,我终于实现了爷爷的愿望,当上了碾磙——小学红小兵副连长。所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像碾磙那样去压谷子,而是整天书包里放着本“红宝书”,上任的第一天开批斗会,我融会贯通、活学活用了爷爷的碾磙理论,手持一根细长的树枝,将一个据说是“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老地主打了一十几次。回到家里,我向爷爷一显摆。爷爷听说是一位姓谢的地主,就像他做错了事一样后悔莫及,先左右看看,后把我扯到一边,悄悄地说:“那可是个好地主啊,我们跟他挞谷子,早晨一人一碗醪糟一个蛋,三顿干饭管饱,中午三指宽的肥肉就有三片,哪里有那么好的地主呀?娃,以后啥事都得多个心眼啊!”</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话,在当时是十分危险的,如果让旁人知道了,也会在一夜之间挨斗的。不过,地主还分好地主坏地主,就让我糊涂了。听爷爷那口气,好像那位姓谢的地主比搜我们家稻谷那几个村干部还正直、善良。可那些干部,一直是干部,有的甚至还升了级,连我们校长都要听他们的呀!小小年纪的我,意识到这世间的事情有点复杂,“碾磙”这差事也不好玩。</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的父亲因为打石头凿了两个水缸卖了,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被村干部抓进学习班去了。一家之主遭难,妈从早到晚唉声叹气;爷爷回来锄头一放就杵到石碾边,一支连一支抽起了闷烟;我们四兄妹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声。晚上,吸着叶子烟的爷爷把烟斗一磕,顺手提了个麻袋,走进里屋装了两升大米,只跟妈妈说了句,他出去“办点事”,就消失在夜幕里。</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学习班就把爸爸给放回来了,说是爸爸的“问题交代清楚了”。不过,爸爸却责备爷爷,说是害得这年一家人的口粮又得多半个月“缺口”了。从此,每回碾米,箩筐里的稻谷明显比往常少了一成;爷爷端的饭碗,也比以前更难见到米粒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稍走动就晃荡,完全可以当镜子照。这一年,爷爷在碾米时,饿晕在碾槽一旁,一个脖子刮痧⑥扯得红一片乌一片。</p><p class="ql-block"> 从此,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久,爷爷悄悄吃多了山上的白泥巴,拉不出大便,一连几天都喊肚子痛。因为家里拿不出钱,尽管扯了很多没花钱的草药也于病无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喊痛。</p><p class="ql-block"> 一个晚上,爷爷的精神突然好了些,把我们一家老小都喊了过去。他躺在那张老式雕花床上,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说:“你们两个呢,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对你们和这些孙子,我一直比别人待亲生的都好,这你们是看到的。对这几个娃娃,今后你们要多些耐心,像侍弄庄稼一样,千万不能让蒋家这块土地荒芜。我对你们再也帮不了忙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说完,又把头转向了我,抚摸着我的脑袋道:“我孙娃读书很争气,一直是班上的头号,你也该明白些事理了。人世间,走水上的、跑旱路的、贩盐茶的、种田的,上至达官下至庶民,就像蛇吃老鼠鸟吃虫、鲨吞活鱼人食肉一样,各有各的活法。那一口袋大米,虽然是我们一家半月的口粮,但一看到你们平平安安,我回头一想也值。就像那石碾从古到今一个转法——磙走的是碾盘、牛走的是碾槽,各有各的道。不过,我希望你长大了不要当压米的石磙,只要有口公饭吃,莫亏待下力人就行。”</p><p class="ql-block"> 说完,爷爷张了张嘴,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梦牵魂萦的石碾与古老的村庄已没有了当年的光泽。碾磙上一排排深刻的石齿,生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原来让牛走得光溜溜的碾道,也被飘零的落叶与岁月的尘埃埋葬;门前宽坦坦、明晃晃的水田早已杂草丛生,只有一两块水田像两面镜子,孤零零泛着白光;连绵起伏的山下,没有了云蒸霞蔚,也不见当年葱葱郁郁的茶树;遥望山下爷爷的荒冢,碾磙如喇嘛的经筒,在思绪里滚动,那嘶哑、苍凉的声音,恍若信男善女在祈祷“阿弥陀佛”,只有一脸沧桑的爷爷,慈祥依旧<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载《中国散文家》精品栏目、《达州日报》副刊头条等,被《散文选刊》转载,获上海文艺网“第二届中国散文佳作”特等奖--噢,还整到5000大洋!)</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注释:</b></p><p class="ql-block"> ①石碾:又称碾子,轧碎谷物或去掉谷物皮的石制工具,由碾盘、碾架、碾道、碾磙等组成。</p><p class="ql-block"> ②③劳力:本意指体力,干劲。这里指20世纪大集体生产时,干犁田、挞谷、挑抬一类重活的男人,每天记10个工分,称全劳力;而干锄地、栽秧、收割、晒粮一类轻便活的妇女或多病的男人,每天记8分,称半劳力。</p><p class="ql-block"> ④⑤醋:味酸,可刺激味觉神经,川东北一带借指刺激人、批评人。醋罐,这里指随时都准备着很多批评的东西,只要发现谁言行不当,就会遭到狠狠批评;醋人:批评人。</p><p class="ql-block"> ⑥刮痧:是一种中医疗法,通过刮擦、刺激皮肤促进血液循环和新陈代谢。可祛邪清热、疏通经络、调节气血、祛风散寒、调节阴阳与强化脏腑功能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18px;">作者简介:</b></p><p class="ql-block"> 蒋兴强,笔名江夫或江帆,四川渠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达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报资深记者、《巴山文艺》原副总编辑(执行),在《中国作家》《四川文学》《山西文学》《延安文学》《青年作家》《黄河》《滇池》《诗刊》《人民日报》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有中篇小说、散文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等权威选刊选入,或入选全国教辅教材、中高考阅读模拟试题、年度作品精选,获冰心散文奖等省级以上奖项十余次。出版代表作长篇小说《猫鼠传》、中篇小说精选集《等到天晴》和散文精选集《远去的野渡》。长篇小说《巴湾村的月亮》已完成初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