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年少的时候,常和几个乡村玩伴,在村东头河泡子天体野浴。</p><p class="ql-block"> 那是辽西锦县一个叫马圈子的村落,湍急的大凌河,流经到下游七沟八岔,冲开一块洼地便安营扎寨,留下一个个河沟,又继续东流到海。</p><p class="ql-block"> 河沟经过激流冲刷,岸边形成了陡峭的黄土悬崖,像巍峨的烽火台,立陡立崖,比姥姥家茅屋山墙还高。土崖上时常滚落土坷垃,掉进黑黝黝的深潭,发出沉闷的扑通声。</p><p class="ql-block"> 深潭对面水浅滩平,小鱼小虾活蹦乱跳,从我们纤细的指缝里溜走。深潭和浅滩之间,齐腰深的水域虽污浊泥泞,却是我们嬉戏打闹的天堂。</p><p class="ql-block"> 晚秋的下午,夕阳像歹毒的巫婆,伸出滚烫的利爪,要把这些少年掐出水来,才不怕呢!赤身裸体的护身符是,把细细的泥浆涂满全身,一个个绷着开裂的泥脸,像花果山下来的小猕猴,嬉笑着掀起缤纷的浪花。</p><p class="ql-block"> 高耸的土崖,被残阳镀得金光耀眼,墨绿色的深潭,更显幽暗神秘。刚从生产队下工的几个“半拉子”,穿着遮羞搭帘,慢慢潜入深潭,农家子弟游泳方式无师自通,一律“狗刨”。土崖邻水处,激浪拍打着若隐若现的洞穴,这是螃蟹、泥鳅和其他鱼类的藏身之地。土崖不时回荡着呐喊声,“抓到了,又一条大鱼嘿”!这群“半拉子”里,就有比我大七岁的老舅。</p><p class="ql-block"> 老舅从没让期待的外甥失望,或者是有了外甥的企盼,他更加出色。他频繁喊着;“大外甥!接着,鲫瓜子!”他把鲫鱼都叫成“叽瓜子”,马莲捆好的“叽瓜子”,噼噼啪啪落在草地上。他又从洞里掏出一串核桃大小的螃蟹,结实捆绑好,叮嘱我别夹了手。大约老舅识字不多,或是相约俗成,还是以讹传讹,他习惯管螃蟹叫螃壳,以至于我误以为他说是坦克,总莫名其妙把这俩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天黑之前,我泥头拐杖凯旋了,毛毛狗串成战利品逢人就炫耀,“看!叽瓜子!还有螃壳”。老舅则炫耀,“看!我大外甥,沈阳的!”</p> <p class="ql-block">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这戏谑幽默吼秦腔特有味道,我特自豪有朴实能干的大舅,还有多才多艺的二舅,可却不愿意提及我的老舅,这个令他骄傲的沈阳大外甥,甚至在大庭广众面前,躲藏起来羞于承认。原因是;老舅脸上有块通红的胎记,这胎记有巴掌大,几乎占据老舅脸上的半壁江山,个别部位还有毛细血管隆突出来,冷不丁一看,有点骇人。</p><p class="ql-block"> 也可能是这个原因,体格健硕的老舅,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有人起外号,叫他“记脸子”、“王老记”,他一笑而过,常年默默的在农田耕种,似乎劳动是躲藏冷嘲热讽的避风港。他很少主动跟人搭话,对村里的女性更是不愿正眼瞅,谁家办事情,他一般很少上桌,即便上桌吃饭,也是匆匆而过。更多的时候,是在田间地头庭院劳作,老舅的庄稼活儿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无论是农田、碾房、庄稼院、牲口圈,都拿得起来放得下。村里人有口皆碑,夸老舅仁义,是庄稼院好把式。</p><p class="ql-block"> 队里工分不值钱,干一天下来,只能挣个毛八七的。因为村里穷,不少人都说不上媳妇,以村东头潘老爷子打光棍为代表,冬日暖阳之下,十几个老光棍在队部墙根儿抓虱子。甚至轻微跛足的大表哥,高中毕业,在大队当会计,也一直单身,晚年才找一个带孩子的寡妇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像老舅这种情况,家里不富裕,本身有“苞崽儿”,找对象就想都不用想了。</p><p class="ql-block"> 少年懵懂的我,还不晓人事,天真的祈祷,希望老舅能结婚成家,当然隐约感觉,这希望挺渺茫的。</p><p class="ql-block"> 我从小在姥家长大,每年寒暑两假,也必定打道回府。回到马圈子,幸福感爆棚了,仿佛黄袍加身,像仙女下凡、贵妃省亲、神仙附体,那简直是耀武扬威,势不可当。我有三个舅,三个姨,舅舅和姨对我,那简直了,要星星不给摘月亮。</p><p class="ql-block"> 每次莅临马圈子,人们都“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可时间一长,感觉这哪是外甥?简直是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土匪。</p><p class="ql-block"> 在姥家,天老大、地老二,我!就是老三!经常弄得是鸡飞狗跳,人神共愤。跟我一般大的老姨,平白无故被欺负得哭哭啼啼,回头还挨姥爷一顿损,不问青红皂白埋怨她;“你说你,没个眉眼高低,你招惹他干啥?”。</p> <p class="ql-block"> 姥家唯一能“震”得了我的是姥爷,姥爷拄着光溜溜枣木棍;</p><p class="ql-block"> “上房掏家雀危险哪,给你摔下来!明个房子漏雨哇”!</p><p class="ql-block"> “赶紧松手哇!别使劲拽狗尾巴呀,那玩意翻脸就咬你一口”。</p><p class="ql-block"> “那枣树刚冒咕朵,才豆粒儿大,竹竿子劈哩叭啦攉拢,把树打残了”。</p><p class="ql-block"> “拉屎啊,哪有挑门口台阶拉的,找个背阴儿地方啊!</p><p class="ql-block"> 这沈阳外甥,无法无天、没说没管,谁话也不听。村里人笑话说,大地方孩子小地方狗,啥也不怕呀。我在姥家,那简直是秃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p><p class="ql-block"> 终于有一天,挨顿“胖揍”。所谓“胖揍”,其实就是吓唬吓唬,执行者就是老舅。那天,劳力起早下地干活了,我五脊六兽闲饥难忍,捣鼓捣鼓酱缸,鼓球鼓球锅灶,东翻腾西折腾,实在没什么事儿了。无聊的登上板凳,把吊在房梁上的饭筐捅翻了,这是下地干活劳力的午餐。筐里的大饼子扣兜子散落一地,屋里,猫狗猪鸡鸭鹅一拥而上,转眼工夫,一扫而光。我当时傻眼了,赶紧销赃灭迹,泼泼水扫扫地,然后没事人儿似的溜了。下工的老舅回来,问我咋回事?我那能承认哪,瞪着眼睛一问三不知,还警告老舅,态度好点啊,不许污蔑红小兵。我据理力争,哪有理呀?纯属无理辩三分,老舅看我咬个撅子硬犟死不承认,这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就是欠揍。我一蹦仨高,喊着他名字,你碰下试试? 你才欠揍呢!你小孩儿不睡觉,欠悠!你个记脸子,你一辈子找不着媳妇!饥肠辘辘的老舅愤怒到极点;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老舅顺手抓起麻绳,三下五除二、五花大绑给我绑房中央的柱子上了,气愤的说;今天就不让你动弹,让你使劲作。</p><p class="ql-block"> 我声嘶力竭哭嚎 ,“姥爷!杀人啦!姥爷杀人啦,救命啊!” 姥爷也气的装听不着。我又直呼老舅大名,“告诉你,共产党员宁死不屈”!见挣脱不掉,又没人解救,我天塌地陷般哭嚎,“记脸子,你等着,以后沈阳带来的白面,再不给你吃了!”老舅饿着肚子, 随着生产队的钟声上工了。我依然不依不饶,走上访告状路线,哭哭嘤嘤找姥爷投诉;要秉持正义、主持公道,必须狠狠打老舅一顿,给我报仇雪恨。</p> <p class="ql-block"> 很多年以后,老舅曾讷讷的问我,说有回老舅给你绑柱子上了,你还记得吗?我眼睛一下湿润了,热泪在眼眶打着晃,又立刻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那次是我跟老舅最长的一次对话。我从小在姥家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老舅、二舅、大舅,还有老姨三姨二姨,从没有碰过我一个手指头,对我,搁眼里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若天下评选人间大爱、评选天下最好的舅最好的姨,他们一定榜上有名,但我知道,人间大爱,是无法评选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老舅还经常带我捕鱼捉虾、粘鸟打兔子,把甜杆儿一条一条劈开,一截咕一截咕塞到我嘴里,只要我愿意,随时翻身“上马”,骑到他的脖颈,还要喊着“怼、驾、喔、驭!”有年秋天,老舅领我沿小铁道拾荒,忽然看见横在铁道中间一条灰黄色的蛇,我惊恐万状,瑟瑟发抖。老舅连忙捂住我的眼睛,谎称是晒黄的苞米叶子,随后夹起我迅速离开。</p><p class="ql-block"> 因为老舅脸上有记的缘故,长大以后,凡遇见类似情况的人,条件反射似的,立刻想到老舅,同情心涌到嗓眼儿,千方百计奉上虔诚良善的目光。目光是有感情,也是有温度的,目光能代替语言,相信对方一定能感受到温情。</p><p class="ql-block"> 看电视剧《马大帅》时,那喜剧人物范德彪也以老舅的身份出现,虽幽默搞笑,但我笑不出来,总是跳出戏外,感觉老舅是朴实善良的代名词。</p><p class="ql-block"> 老舅36岁那年,喜从天降,老舅经人介绍,相亲成功,双方同意马上结婚!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真佩服姥爷,秉持砸锅卖铁也要给老儿子娶媳妇的精神,终于谈成了婚事。老舅母家境贫寒,出生在吉林省农村,比老舅小十几岁,但容貌、身材,智力都无可挑剔。姥家亲朋好友奔走相告,很怕委屈了人家,婚礼办得风光隆重。</p><p class="ql-block"> 新婚的老舅老舅母来沈阳度蜜月,老舅母对婚姻非常满意,对老舅体贴照顾。一年之后,他们抱上了大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新生活让老舅迸发出无限活力,没日没夜的在田间地头庭院劳作,只要能有帮工挣钱的机会,他一定起早贪黑的出力干活,最幸福的事就是把挣来的钱,交到老舅母手中。他们家还盖起了三间大瓦房,那也是村里屈指可数的“豪宅”。那段时光,真是老舅人生最璀璨快乐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可是,几年之后,老舅母执意要求离婚,理由是性格不合。虽然姥家都不舍,但还是同意老舅母的要求。家里人没有埋怨,毕竟,她曾给老舅一个温馨的家,给老舅留下一个可爱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老舅母离开后,老舅一下苍老很多,仍然默默操持家务,仍然起早贪黑忙碌。后来,他一个人给儿子办婚礼娶媳妇,又操持两个孙女上学的学费,虽然辛苦劳累,但老舅心里还是甜蜜的。</p><p class="ql-block"> 在马圈子度过了风光的童年,我袅悄的走了,正如我曾嚣张的来。外甥是狗,吃完就走,我像夹尾巴狗一样,走了。很少回到马圈子,偶尔回来看看,给老舅点儿零花钱。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两年前,老舅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卧炕不起,全靠儿子照料。天大地大,娘亲舅大!那个吃完就走的外甥,没来看过老舅;都说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外甥也没打灯笼来照舅。老舅,在生命垂危的边界线,苦苦支撑着。</p><p class="ql-block"> 恍惚,回到童年,年轻的老舅在深潭里凫水,他脸上的红记全然不见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喊我的名字,“大外甥,接着叽瓜子,还有螃壳”。</p><p class="ql-block"> 画面,像刮出道子的黑白电影,又模糊起来。山崖早就变成土丘,河床干涸得尘土飞扬,暮霭中,慢慢移过来的是一座大山,辉煌的落日余晖,勾勒出行走的大山。一个人背负山一样的豆萁,深陷杂乱无章荆棘中,这是老舅打柴归来。他黝黑的面庞几乎贴近土地,酱紫色的红记沁出豆大的汗珠,他步履艰难踯躅而行,似又僵硬定格在夕阳之中。</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的老舅,北方农村淳朴憨厚的普通农民,黄土地辛勤耕作的寻常父亲,这是我敬爱的记脸老舅,他的名字叫王树仁。</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 本文图片撷取网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