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赏析：《罪与罚》（一、二章）

梦杳

第一章：陀翁就是陀翁

读完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接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有一种逻辑上的联系。虽然两人生活的时代不同，但都是有着俄罗斯血统的文学家，语言、情感、血脉上的相通，有理由相信用被奉为经典的写作理论书籍，去实践世界名著，特别是俄罗斯人的名著，会更有意义，也会更有收获。

看完一章来写感想，我称为回头望。就是站在宏观的角度，试着来重新审视、探寻陀翁的思想、写作手法。1849年陀翁因牵涉反对沙皇的革命活动而被捕，由死刑改判成流放西伯利亚。释放后被要求在西伯利亚服役，直到1858年升为少尉后，他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来思考与写作。这十年的经历让他开始反省自己，笃信宗教。《罪与罚》的成功与陀翁深刻的思想不无关系。

作为一个描写案件及罪犯心路的小说，第一章会写什么，会怎样去写？

先从目录来分析，共七个小节。

第一节试探。先猜想一下：谁试探谁，试探什么，干嘛要试探，出于何种目的，人物关系。来看看陀翁怎样写。七月初，天气炎热，傍晚。他从斗室出来，慢吞吞晃到街上，显得犹豫不决。他是第三人称，被人称为上帝的视角。以“罪与罚”来命名的小说，用第三人称是最适合的，也可以认为是站在上帝视角来评判“他”的“罪与罚”。他为什么犹豫，接下来，陀翁描写了他租住的顶层斗室，以及他每次下楼经过女房东厨房门口时羞愧不已，因为他欠了她一身债。紧接着用八段文字来阐述他的心理活动。敏感易怒，精神紧张，对于碰到女房东这件事惊惶感异常强烈。他带着奇异的笑容想着筹谋一件大事。他衣着褴褛，却戴着更高的圆形礼帽，被醉汉一眼瞧见，他懊恼极了，觉得戴这样一顶帽子，没有掩人耳目，“细节，细节是很关键的！把计划全盘搞砸的往往就是这些细枝末叶。”他在提心吊胆中走到女房东住宅门口，陀翁开始了人物描写，矮小、干瘪、谨慎生着一双凶恶尖锐的小眼睛、小而尖的鼻子，在酷暑天还围着法兰绒围巾，肩上搭着一件破烂发黄的毛皮大衣，不住咳嗽，差不多六十来岁的老太婆，就是他的房东。对于房东的疑惑，他介绍了他的身份，“我是一个月前来过您这儿的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样，我们知道了女房东的性格、外貌及他的名字、性格和身份。

既然题目叫“试探”，那么要试探什么？首先是房东的房间摆设呈现在读者面前，罗佳（他的昵称，下文都这样称呼）也马上加强对房间的记忆，接着用父亲留下的一块老旧银质表试图抵押四卢布。结果在房东精明、狡猾地划算下，罗佳只到手一卢布十五戈比。这里稍稍可以推想下罗佳的作案动机了。临走时，那句试探的话终于说出口，“您总是自己在家吗，您那个妹妹不在吗？”

饥肠辘辘加上心理压力大，揣着一卢布十五戈比的罗佳决定去酒馆。在酒馆遇到了同样处于焦躁不安的一个人。引出了第二节马尔梅拉多夫。

这一节都在写马尔梅拉多夫，一个退休的官吏。在马尔梅拉多夫与罗佳的对话中，信息量很大。“贫穷不是罪恶，这话是真理。”罗佳的这句话表明他是个有尊严的大学生。马尔梅拉多夫用“每个人至少需要一条可以走的路，不论这条路通往哪里。”引出了他的女儿索尼娅是妓女。紧接着通过话语，道出了他的太太，出生军官家庭，受过教育，却因为死了步兵军官的丈夫，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嫁给了马尔梅拉多夫的事实。索尼娅是马尔梅拉多夫前妻所生，走上那条道路，是因为他太太在穷苦生活中，羞辱索尼娅吃闲饭，为了贴补家用，索尼娅没有办法只能去当妓女。而马尔梅拉多夫终日酗酒。

第三节主要讲母亲给罗佳的来信。陀翁就是陀翁，以母亲的角度，给罗佳写来了长长的一封信。在母亲的絮叨中，罗佳和我们知道了妹妹杜尼亚遭到了她做家教的男雇主侮辱，女雇主认为是杜尼亚勾引了丈夫，把这事传得人尽皆知。在误会解除后，女雇主又到处宣扬杜尼亚的高尚，因之为杜尼亚引来了求婚者卢仁。看到这里，读者会为罗佳妹妹的遭遇由难过到高兴，可是，陀翁啊陀翁，却来了一个大反转，罗佳溢满泪水的脸上却很难看，“最后，他觉得置身于这间墙纸泛黄、如壁橱或箱子般窄小的房间里窒闷难耐，简直无法呼吸，视线和思绪都需要更大的空间。”为什么？

第四节是大反转。罗佳有着大量的心理描写。看到这里，读者会想，罗佳母亲不是说事情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嘛，可是罗佳为什么痛苦万分。读者赶紧地往下看。读了陀翁的心理描写，很是震撼。帕乌斯托夫斯基认为写作需要想象力。的确，陀翁想象力非凡，不是指他天马行空的幻想，是觉得他能够站在不同角色的角度，细致入微、贴切地刻画不同人物的内心活动。陀翁如果不是一个善于思考、内心细腻的人，是做不到这点的。罗佳想“当她同意为了儿子而牺牲女儿，她的良心是否会受到谴责，而隐隐作痛呢？”敏感的罗佳从母亲的字里行间体察到没有明说的隐情。真是个细腻的孩子。他了解妹妹杜尼亚，宁愿吃最简单的食物也不愿出卖灵魂，看重精神自由，不屈服权贵，却答应不善良、吝啬、冷酷的卢仁先生的求婚，原因只有一个，都是为了哥哥罗佳有个好前程。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很有感染力，将罗佳的悲愤、痛苦、坚决、无奈跃然纸上。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他不自觉地来到了林荫道，遇到了一个衣衫不整、醉酒的姑娘。好心的罗佳觉察到有人预对姑娘图谋不轨，解救了她。

第五节标题是“迷信”。谁迷信，迷信什么？带着疑问去读，就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这节主要讲他的梦。“当人出于病态之中，他的梦境往往异乎寻常的清晰鲜明，并且跟现实极为相似。”七岁的罗佳，目睹一匹矮小瘦弱的马被主人打死，梦中的愤慨和压抑、紧迫的哭泣将他惊醒。他迷惑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荒唐的梦，突然觉得潜意识的可怕，原来，罗佳一直觉得他会用斧头，去砸“她”的脑袋。“她”是谁？读者隐隐有猜测，但陀翁没有明说，只能接着往下看。罗佳在K胡同意外得知女房东的妹妹，明天七点会出去，也就是说，那个时间段，女房东将会独自在家。他不得不迷信，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具备了干“那件事”的条件。

第六节就开始“准备”了。这节开头由年轻军官和一个大学生对话，揭示了狠辣、翻脸无情和对妹妹下毒手的女房东残忍的另一面。大学生说：“我真想把这个可恶的老毒妇给杀了，然后抢走她的钱。”这句话反面论证了老太婆该杀。罗佳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过这样的话。正是这样的无意暗示，给了他决心。到这里，读者已经了然罗佳想用斧头砸死房东太婆。“一种兽性的愤恨在他的心底隐隐地沸腾。”“他的思绪甚至徜徉在建造几座大型喷泉的构想中”“想必那些正在被压赴刑场的人便是如此，他们对于沿途所遇见的一切事物都感到依依不舍。”真觉得陀翁此刻就是罗佳，说了如此贴切的独白，只等着准备好作案工具。

第七节画面感很强。随着陀翁的笔触，我们似乎看到罗佳砸杀老太婆的情景。这节需得好好研读，方对得起陀翁细腻、细致、戏剧性的描写。这与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细节第一，不谋而合。

第二章罗佳的转变

如果给第二章取个标题，那必须是“罗佳的转变”。

先分析一下七个小节。

警局。

逃离现场的罗佳，因为一张普通传票被叫到警察分局。“待我走进去，我就跪下，将一切罪行坦白……”罗佳做好了坦白的打算，一旦得知只是因为索要债款，他松了一口气。然而，接下来他听到工作人员在讨论那件案子的疑点，没能走到门口，罗佳就晕过去了。

这节要注意罗佳的心理和动作描写。杀死债主姐妹后，罗佳在床上基本是半昏半醒的状态。他潜意识里想要全部忘掉发生的一切。一旦记起来，他觉得他精神失常了。还伴有寒热病的症状。罗佳重新审视自己和房间，“他再一次里里外外全部检查了三四遍。”“他睡了还不到五分钟，便再次翻身坐起，发疯般地飞速扑向那件大衣”“由于精神紧张，他甚至感到头脑有一丝痛楚”“钱袋上面的鲜血还是湿淋淋的啊！”罗佳自言自语“怎么，难不成已经开始了。难不成那惩罚已经来临？”

陀翁在这里点了题目“罪与罚”。假如罗佳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他杀人后，会有这一系列的动作和心理吗，所以，罗佳不是恶徒。本质上是被逼的。

第二节惊惶。

关键是解决赃物。藏好后，有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那么你怎能直到现在连钱袋都没瞧上一眼，也不知道到底弄来了多少钱，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我自讨苦吃，是我自我折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无论是昨天，还是前天，在这所有的时间里，我都在自我折磨着……”进一步阐明罗佳不是为了钱财杀死债主姐妹。

这节罗佳好友拉祖米欣出场。他此时出现，是因为罗佳有意来找好友。好友敏锐地注意到罗佳的变化。看完这章，陀翁笔下的拉祖米欣挺让人喜欢，是个热心肠的小年轻。罗佳企望拉祖米欣能够帮助自己，但是“如今我发现 我什么也不需要，完全不需要。”罗佳说不出口他的罪行。

“每一次，他都几乎惊讶于自己内心生发的一种朦朦胧胧、难以解释的感觉。从这幅宏伟壮观的景象当中，他总能感受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他被好心人施舍了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摊开手掌，专注凝视着那枚硬币，然后奋力扬起手臂，将它丢入水中，随后转身，往家的方向走。他觉得，在这一刻，自己仿佛是用一把剪刀将自己与一切人、一切事都尽数剪断。”罗佳企望与往事干杯。

在梦里，他梦见了警察分局副局长在殴打女债主。潜意识里，他希望女债主是别人杀死的。惩罚已经开始了，“恐惧犹如一块寒冰，覆盖着他的灵魂，是他备受折磨，不寒而栗。”

在苏醒这一节，女仆娜斯塔西娅对罗佳耐心耐烦，与以前的作为迥异，也是因为罗佳病了。“他醒来时是上午十点。通常在上午这个时候，如果天朗气清，那么他房间的右侧墙上总会照映着一道狭长的阳光，将他门边的椅角照亮。”此时，罗佳醒来，是需要这束光的。他的光在哪里呢！

拉祖米欣担心好友寻来了。娜斯塔西娅说拉祖米欣嘴抹蜜了。他和罗佳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拉祖米欣开朗乐观，没有罗佳阴郁。也由拉祖米欣引出了他的好友，医生佐西莫夫。

专门的一节写拉祖米欣的这个好友，陀翁是有深意的。作为医生，佐西莫夫对罗佳给出了专业的意见，然后在拉祖米欣和佐西莫夫二人的闲聊中，罗佳得知油漆匠被当成了嫌疑犯。从两人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佐西莫夫的睿智。

第五节，妹妹杜尼娅的未婚夫卢仁出场。陀翁说他“严肃古板，神气十足，表情中透露着一丝拘谨与乖戾。”在第一章，罗佳曾经在看过母亲来信反应激烈，哭泣、愤懑，是对卢仁的所作所为愤怒，可是这一章，佐西莫夫看出罗佳“对所有事都表现得很冷淡，对所有事都不置一词，除了一件事，这件事总能使他失去自制：那就是凶杀案......”

第六节，罗佳在小饭馆见到警察分局文书扎苗托夫。罗佳其实对着文书说出了“我来供罪，您来审问” 文书为某个突然闪逝的想法震惊，随即否认，觉得是胡扯。

拉祖米欣对罗佳简直是牵肠挂肚，他担心着罗佳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罗佳能有这样一位挚友真是三生有幸。

罗佳想去警察分局做个了断，不自觉却到了女债主家。他奇怪的举措引得众人猜疑，要将他扭送到警察分局，还是被看门人视为无赖给轰出去了。

罗佳的几次自首倾向都被掐断。“突然，就在远处，在离他二百来米远的地方，在道路的尽头，在渐浓的黑暗里，他听辨出了人群的声音，有交谈声，有叫喊声……人群中有一辆马车……在街道的中央，灯光闪烁。”罗佳从茫然到做好了去警局打算，就在这一刻。不知怎的，看到陀翁的这句话，就感受到他的柔肠。

随着马尔梅拉多夫的死，罗佳认为生活并未随着女债主一同死去。“他的内心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感受，有一股蓬勃而又强大的生命力倏然翻涌而至。”“下一刻钟，他便已不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可是，究竟是怎样特别的事情，使得他的内心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转变呢？〞

悬念留着，下一章应该会写。但敏锐的读者应该会猜到一两分。

陀翁是以心理描写见长的作家，他总是设身处地站在人物的立场上来思考，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极大丰富了人物的形象，多维度再现复杂的人性。

在冗长的对话中，即便不明确告知是何人，也能够通过上下文来判断，是作家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