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外传（系列小说十六）

红豆

项颖原创作品 1943年冬季，日本关东军在长城沿线制造千里无人区，热河地区尤其残酷。凡是有抗日队伍活动的地区，百姓全部被赶到“部落”和“人圈”里。 “人圈”设炮楼。“部落” 被封锁。路口、村口、全部设卡。给抗日队伍造成极大困难。战士们缺粮断盐，露宿山林。为了摆脱困境，解决八路军、游击队的生存问题，八路军三区队周志国、高桥等领导人决定，在年前年后，趁过年敌人不备，攻打小城子。 抗战时期，小城子为宁城县县城。武器弹药，粮食、布匹，鸦片等物资丰厚。高桥队长说，打下小城子，不但解决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补给问题，也是对敌人的巨大震慑。所以，攻打小城子意义重大。要打好这一仗，首先让战士们吃饱肚子最重要。高桥队长把后勤保障任务，交给了活动在大金沟一带的贺仲一。 贺仲一秘密和我爷爷联系，因为他知道，秋季里爷爷就在大园子给八路军埋藏了两千斤谷子。他要求爷爷把两千斤谷子碾成小米，让爷爷在十天之内送到秘密藏粮地点。贺仲一了解，爷爷家居住在村子最北头，比较偏僻，很难引起敌人注意。另外，爷爷办事一向谨慎小心，请他给八路军运送粮食最为妥当。 为了安全，爷爷和二大爷挖了通往外面的地道，地道外面是通往山里的一条大沟。每当夜深人静，奶奶招呼二娘和我母亲起来推碾子碾米，爷爷悄悄从后门背出地道，二大爷牵来黑毛驴，二人把一口袋小米驮在背上，由爷爷亲自送进山里…… 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中…… 腊月二十八夜里，我爷爷和二大爷从地道背出粮食，驮在毛驴背上，爷爷突然心口疼得厉害。二大爷说：“爹，这趟军粮我去送吧，您没吃晚饭空肚子着凉了，回家歇着吧。”爷爷知道，他是饿得。（昨晚，他为奶奶用黍子种蒸年糕的事生气，他一口年糕没吃。）空腹干活，他又累又饿，确实顶不住了。胃疼得额头冒汗，只得点头，千叮咛万嘱咐说：“天英，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一定要小心。把驴蹄子包好，千万别弄出动静。”二大爷说：“爹，放心吧！一旦我被抓了，也比您老抗揍！”爷爷给了他一脖耳搂，骂道：“混账！胡说啥呢！安全送到！”二大爷吐了吐舌头，红头胀脸说：“知道了！”就在第二天夜里，二大爷给八路军送粮返回的路上，被敌人抓走。据后来奶奶说，事情就坏在癞二狗身上。 全家人都不喜欢癞二狗，第一他脏，满身的癞疮和脓包疮。第二他贪吃，见到好吃的眼珠子瞪溜圆，吃起来没够。第三他爱哭鼻子，动不动就裂开大嘴嗷嗷叫唤。 小山子最瞧不起癞二狗，见面就骂他：“赖皮狗，给我滚出去！” 癞二狗皱起眉头，翻着白眼嘟哝：“又不是你家。” “你再说一句？”小山子在他屁股上踢一脚。癞二狗裂开大嘴嗷嗷叫唤。 小山子戏弄他说：“管我叫爹。” 二狗赶忙叫：“爹——” 奶奶惦着小脚跑出来喊：“山子，别欺负二狗。” 小山子冲癞二狗啐一口，一溜烟跑了。 二大爷刚把癞二狗领回家时，他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奶奶捂着鼻子说：“他是从狗窝里爬出来的吗？撵他走吧？癞疮招人呀！”（传染） 二大爷在背后掐了癞二狗一把。癞二狗心领神会，扑通跪在地上磕头：“爷爷奶奶，可怜可怜我吧？我没爹没妈，以后爷爷奶奶就是我的亲爷爷亲奶奶。呜哇……”癞二狗装哭。 爷爷盘腿坐在炕头上吸烟，被二狗这样一闹，有些不耐烦，他举起长长的烟袋杆“啪啪”在火盆沿上磕烟袋锅，这声音让二大爷腿肚子转筋，全家人都不敢出声。癞二狗也止住哭声。通常爷爷使劲磕烟袋锅，就是发脾气的前兆。二大爷偷眼看着老爹，生怕他摘下挂在墙上的黑马鞭，把他和癞二狗一起打出去。没想到爷爷瞪大眼睛看看癞二狗，又眯起眼睛看看我奶奶说：“嗨！孩子奔咱家来了，小猫小狗还得喂喂呢，何况人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给他拾掇拾掇！” 二大爷连忙附和说：“就是就是，孩子怪可怜的。” 爷爷眼睛狠狠瞪着我二大爷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回头再和你算账！” 二大爷双手垂立，不敢吭声。父亲被抓，丢米的事他牙根没敢说。 奶奶给二大爷使了个眼色说：“快出去吧，别惹你爹生气了。” 二大爷趁机赶忙溜出去。 奶奶捏着鼻子烧了一锅花椒水。倒进木桶里，又往木桶放一把盐。奶奶试着水温合适，让二大爷帮癞二狗脱下衣服坐进木桶里。二狗刚坐进水里，就蹦出来，喊着：“疼啊，疼啊！”奶奶哄他说：“一会儿就不疼了，洗洗就好了。”再次被二大爷按进水里。这样折腾两回，二狗适应了，脸上露出舒服的表情，泡着泡着在水里睡着了。二大爷蹲在木桶旁边抽烟，等待二狗醒来。他想起那个夜晚，他不忍心丢下二狗和那些小米，他要背上小米口袋带二狗下山。想不到癞二狗耍赖说：“小米是我的，你为啥背走？” 二大爷说：“本来就是我的！” 二狗说：“我捡来就是我的！” “嘿，小家伙，你真不讲理！” “我咋不讲理？就是我的。” “你不跟我走了？” “跟你走，不好我再回来。” “嘿，狡兔三窟哇！臭小子，那你说这些米咋办？” “藏起来。”癞二狗冲二大爷眨眨眼睛，又说：“你出去，别看。”二大爷只好走出窝棚。一会儿功夫，癞二狗走出来对二大爷说：“走吧。” 二大爷问：“粮食藏哪里了？” 癞二狗说：“ 你别问。” 二大爷奇怪，就屁大点个窝棚，能藏哪里呢？这孩子还真挺鬼道，二大爷再也没追问。 等癞二狗醒来，奶奶找来一身干净的旧衣服，让二狗换上，她仔细打量着二狗，感觉他没那么讨厌了，只是他长了一双吊稍狼眼，看人也总是爱翻白眼。奶奶悄悄对二大爷说：“开了春，就打发他走吧，这孩子怕是心术不正。” 果然坏事了…… 癞二狗是冬月里来的，腊月里，就出事了。 往年一进腊月，奶奶家就开始蒸年糕蒸豆包，一锅锅热气腾腾的年糕豆包，洋溢着浓浓的年味。奶奶挽起衣袖，用锅铲蘸着凉水，一锅锅捡出粘豆包，放在盖帘上，端进仓房冷冻，然后再放进大顶缸里冷藏。这天然的大冰箱，装着丰收，装着喜悦，装着庄稼人的幸福。 自从鬼子侵占热河，奶奶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管是国军（满洲国军队）还是二狗子（日伪军）年年催粮缴税。秋天打下粮食，除却教“公粮”，爷爷还要藏起来一部分留给八路军、游击队。家里粮食所剩无几。过年的时候，再也热闹不起来了。奶奶说，过年没有过年味道，过的叫什么日子？ 今年，敌人处处封锁，腊月二十八，家里还冷冷清清。二大爷在西厢房写对联。写一幅撕一幅，二娘说，一张红纸都让你撕没了，再撕，没钱买红纸了。二大爷放下笔墨，倒头躺在炕上，偷偷抹眼泪。往年，写对联都是我父亲的事，他又想三弟了…… 爷爷在后院里练鞭，一套蟒蛇鞭被他耍得如行云流水，“嗖嗖”山响。 奶奶在仓房里仰脸望着房梁上两大捆黍子种想了半天，狠狠心，搬个凳子扯下来一捆。她说，过年了，日子再紧巴，也要蒸一锅年糕。招呼二娘和我母亲去打下黍米，去皮，淘米，压面。一锅黄澄澄的大黄米年糕蒸出来，给这清冷的日子增加了几分喜气。前后院的人都探头探脑，吸溜着鼻子闻着年糕的香味。奶奶切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年糕首先放在祖宗牌位前祭祖。然后给前院沟里来的两家人家一家送去一碗。让朱八端回家一碗，给他老婆和孩子们吃。再给朱八和癞二狗一人分一碗。一锅年糕送出去一半。 晚饭的时候，爷爷看着年糕问：“哪来的大黄米？” 奶奶掩饰说：“没偷没抢，你只管吃吧！” 爷爷放下筷子看着奶奶说：“你不说，我吃不下！” 奶奶只好呐呐地说：“我把一捆黍子种压了面。” 爷爷生气了，放下筷子，将年糕碗一推骂奶奶：“ 好吃不留种，不过日子了？” 奶奶含着眼泪委屈地说：“孩子们熬克一年了，过年了嘛……” “年好过，日子难熬！” “自家人吃啥都成，还有朱八呢，还有二狗呢，过年了，不能亏着人家！”奶奶说。 “那也不能吃种子！” 爷爷气冲冲下地，走了出去，奶奶追出去问：“不吃了？” 爷爷一甩手说：“不吃！吃不下。” 奶奶抹着眼泪回来磨叽：“死老头子，死不开面。” 爷爷不吃饭，一家人都不敢吃，放下筷子默默离开。 奶奶看着饭桌上黄澄澄的年糕，对收拾碗筷的二娘说：“天英家的，端一碗给天英吃，他夜里干活，剩下的给朱八和二狗端过去吧！” 要不咋说合该出事，事情就错在奶奶心眼太好。 这天晚饭二狗吃了两碗年糕，撑坏了。半夜里肚子疼得翻身打滚，额头直冒汗。朱八看二狗疼得厉害，急急忙忙敲后院的二道门，奶奶出来开门，问怎么了？朱八说二狗肚子疼，奶奶回屋找了一包“消食散”。朱八给二狗吃上，后半夜二狗消停了。三更时二狗起来拉屎，拉完屎回来时，从门缝看见后院厨房亮着灯光，他想，都说他们家有钱，腊月二十八才给吃两碗年糕，莫不是半夜里偷着炖肉吃？他轻轻推了推门，二道门“吱扭”一声开了，他一侧身悄悄溜进后院。 平时，夜里二道门都是插上门栓，前后院不能随便走动。今晚，奶奶给朱八找完“消食散”，忘记插好二道门，就进了厨房。爷爷没吃晚饭，半夜里又起来有大事要做。奶奶心疼他，起来给爷爷烙几张杂粮煎饼，准备带给他路上吃。 爷爷从后院回来，直接奔了厨房。和奶奶嘀咕几句，奶奶也不多问，用一块毛巾包好热乎乎的煎饼，走出后门。二狗一心惦记好吃的，尾随奶奶出了后门。二狗从没走过后门，出了门，跟随奶奶三转两转就不见了奶奶踪影。二狗发懵，黑灯瞎火的，他有些害怕，只好拐回来，谁成想，后院子门早已经在里面插上了。二狗不敢敲门，其实敲门也没人听见。 奶奶走出后门，就发现二狗尾随她身后，她故意三转两拐，甩开二狗。把煎饼送到二大爷手里，嘱咐他说，：“快走，后面有狗！”二大爷明白，赶着毛驴沿着沟底匆匆赶路。奶奶回到后门，不见了二狗，奶奶随手插上门栓。 二狗在后门外又冷又怕，冻得来回跑路，估摸天快亮了，二狗想跑到前门去叫朱八，谁知他跑步声惊动了村口值班的日伪哨兵。一拉枪栓问：“谁？” 二狗吓得“妈呀”一声坐在地上。 二狗被抓到村公所，审问了半天，他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奶奶拿着个包出了后门，其它一概不知。日伪哨兵带人砸开爷爷家大门，却看见奶奶正在拿着簸萁准备去碾房。 在村公所二狗被日伪岗哨踢了几脚，他刚要叫唤，一个镶金牙当官模样的人笑着走到他跟前，给了他一块糖，说：“小孩，别怕，爱吃糖吗？”二狗点点头。大金牙又拿出一块糖球，在二狗面前晃了晃。二狗眼珠子随着糖球咕噜噜乱转，大金牙笑了，拍拍二狗的癞头说：“我放你回去，只要他家有啥事，你来告诉一声，就给你糖吃。” 二狗被放回来，朱八问：“你去哪里了？拉个屎拉了半夜？” 二狗不理朱八，横着身子进屋，倒头就睡。睡醒觉，前屋后院的乱转悠。他有了重大发现，我二大爷不见了。 吃过晚饭，癞二狗偷偷溜出去，奔向村公所…… 第二天夜里，我二大爷给八路军送粮食回来，半路上被人蒙住头，被抓进三座店警察署。